香港工程科学院院士、香港浸会大学校长卫炳江 图/新京报 许骁 制图

11月1日,由香港浸会大学(下称“浸大”)电影学院举办的第三届“全球大学电影奖2022”正式拉开帷幕。

“全球大学电影奖”被公认为香港学界所举办最令人瞩目的国际性电影盛事,隔年举办一次,也被誉为“学界奥斯卡”。来自法国、德国、巴西以及中国香港等约100个国家(地区)的2300多份电影作品参赛。

这是因为浸大拥有全球顶尖的电影学院,亦被称为“全球十大电影学院”。多名著名导演、编剧均毕业于浸大电影学院,如作为《无间道》《头文字D》编剧、《窃听风云》导演的庄文强。不仅如此,浸大的传理学院也被称为“全球十大新闻学院”,位列亚洲第一。

相较于香港其他七所知名高校而言,浸大的学科设置同时着重理科、创意艺术及人文学科。这所创立于1956年的香港高校,下辖八个二级学院,除了理学院、中医药学院和商学院,其他均着重艺术及人文科学范畴。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支持香港、澳门更好融入国家发展大局,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更好发挥作用。”2005年,浸大与北京师范大学联合在珠海创办了北京师范大学-香港浸会大学联合国际学院(下称“北师港浸大”),作为首个与内地高校联合办学的香港高校,在新的发展形势下还会有怎样的新发展计划?

作为一所着重艺术及人文学科的高校又该如何融入粤港澳大湾区建设,文化融合是否也与产学研融合一样重要?近日,新京报新京智库专访了香港工程科学院院士、香港浸会大学校长卫炳江,是为“粤港澳知名高校校长访谈”系列报道之三。

卫炳江是从事光子技术领域教学和科研工作的光纤通讯专家,也是美国光学学会院士和美国电气及电子工程师学会院士。卫炳江于1996年加入香港理工大学,并先后担任协理副校长、副校长(分管科研发展)和常务及学务副校长职务。2021年2月,卫炳江担任香港浸会大学第六任校长。

香港工程科学院院士、香港浸会大学校长卫炳江 图/受访者供图

发挥所长讲好中国故事

新京智库:2019年2月《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下称“纲要”)发布以来,“大湾区”概念逐渐深入粤港澳三地人心。在大湾区建设背景下,理工科人才需求也愈加旺盛。浸大将如何适应大湾区发展需要?

卫炳江:其实,我们学校也有理科,理学院有位物理副教授今年8月刚获得杨振宁奖,是首位来自香港高校的物理学者获得该奖。计算机、化学两个学科在香港也算不错。现在大湾区以及国家都重视科创,但从我个人来看,社会经济发展,不仅需要硬技术,也需要软实力。

我举个例子,十多年前买手机,销售商告诉我们的是,手机处理器有多快,摄像头像素有多高。现在不这么介绍了,而是告诉我们这款手机可以用来做什么,比如可以联系朋友,用来听歌,看电影。这是介绍一个商品思路的转变,也是在试图通过讲一个更好的故事吸引消费者购买他们的商品。

再如,今年暑假,浸大音乐学院举办一场周年音乐会,并创立了“图灵人工智能交响乐团”。人工智能从采集的人声歌唱和语音数据中,学习人类如何伴随音乐旋律传情合唱,并以320道虚拟人声合力演绎。可以说,这实现了人机共创。这次音乐会获得了很好的社会反响。

国家要登上月球、火星,我们也要造大飞机等,这些是很重要的,但我们也可以借用科技手段,创作出更好看的电影,更美妙的艺术品,达到更高超的医疗水平。内地也好,香港也好,多数高校都专攻理工学科,但浸大同时着重理科、艺术及人文科,发挥我们所长。浸大要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学科力量,在软实力方面创作出更受大众喜欢的作品。

新京智库:二十大报告提出,要“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香港特区行政长官李家超在作2022年施政报告时也指出“说好香港故事”,这其实也是对文科教育提出了新要求?

卫炳江:是的,但针对不同人群需要有不同的讲述方法。对内地人“讲好中国的故事”,与对香港人“讲好中国的故事”,和对外国人“讲好中国的故事”,同一个故事的版本可能不一样,讲的方法也要不一样。

比如去中餐馆吃饭,可能有四川菜、广东菜和北京菜等。虽然都是中国菜,但是烹制的方法不一样。所以我们讲好中国故事,尤其是讲中国故事给外国人听,要让他们听得懂、听得进去,让他们看到中国的发展对世界是有贡献的,是友好的。这很重要,很关键。

香港浸会大学校园景色 图/受访者供图

用技术让文化更生动有趣

新京智库:浸大出台的《策略发展计划2018-2028》核心目标之一是,“在重点领域的研究达到世界水平”。这些重点领域是什么?这个计划是在大湾区建设概念提出之前发布的,结合融入大湾区发展,这些重点领域是否会做调整?

卫炳江:我们觉得没有必要做调整。浸大的《发展计划》主要有三个重点领域。一是医疗方面,浸大是香港第一所设有中医和中药两门学科的高校。香港中文大学、香港大学虽然也有中医这门课,但中药这门课只有浸大有。浸大也将承担运营香港首家中医医院,即香港中医医院。这家医院由香港特区政府投资100亿港元进行建设,将于2025年投入使用。

二是创意艺术,包括电影、音乐、视觉艺术等,都是浸大的强项。我们有电影学院、音乐学院、也有视觉艺术院(均隶属于创意艺术学院)。创意艺术要加上技术,不是说我们不制作传统电影了,而是我们在思考5年、10年后,观众喜欢看什么样的电影,电影银幕会是什么样?这些都需要由科技手段来改变和实现。

电影本身其实是依靠技术产生的,一部现代电影如果没有技术特效是难以成为一部好电影的。音乐也一样,现代流行音乐可能使用不同乐器演奏组合而成,有些乐器本身就是由现代科技而生的。

三是技术。21世纪什么技术最重要?诸如大数据、人工智能等,这些将完全改变我们的生活,而浸大的计算机也是一门很强的学科。浸大是一所强调人文元素的大学,我们希望能够把浸大优势学科的更多技术应用到艺术创作、医疗救治等事业中。

因此,其实我也在跟浸大的教授们讨论,我在考虑浸大应该再加一个发展方向,就是数字人文科学。比如历史、文学等学科的研究和授课,其实都是可以数字化的。学历史,可能就是要告诉学生:唐代是什么样,明代是什么样。但现在的学生对来自书本的这些知识可能并不一定很感兴趣。

那么,我们能不能通过数字化,让同样的一门学科知识变得更精彩、生动一些?现在的年轻人做事情的方法与我们年轻时不一样,如果可以在研究和教授历史等人文科学时加入新时代的技术元素进来,学生们学习起来可能就更有兴趣,也能真正学到知识。如果说要有调整,可能也就是做类似这样的调整。

新京智库:《纲要》全文出现了71次“文化”,并提出了“共建人文湾区”,“建设国际文化创意基地,探索深港文化创意合作新模式”。这是否是浸大的优势所在?浸大将如何结合《纲要》发展目标发挥自身学科优势助力大湾区建设?

卫炳江:中国历史悠久,文化博大精深,所以文化是我们国家最重要的力量。国家的发展确实需要大数据、人工智能、空间站,但每天工作完、学习完,也需要放松身心,当你拿起一本书、听一段音乐或者其他方式,这些都是文化产品带给你的享受和放松。

所以,我们就在思考,未来的电影是什么样的,其实里边就会有很多的技术元素,比如360度全景展现技术,三维技术等,电影的表达方法、观赏方式跟以前都不一样。所以,我们希望浸大的研究能够让文化的展现有更好的方式。

浸大也联合瑞典等国家的一些科研机构合作,推动未来电影、教育、游戏和博物馆等文化产业,用最新的科技手段表达、展现出来。这也是浸大配合国家大湾区发展战略在做的一些事情。

香港浸会大学校园景色 图/受访者供图

人文融合是粤港澳发展的“另一条腿”

新京智库:相比于粤港澳三地的产学研融合,你认为人文融合是否也一样重要?

卫炳江:重要,而且非常重要。因为历史原因,香港、澳门与内地在文化上是有很大差异,这种文化差异很容易造成一些误解。因此我们有必要让粤港澳三地,尤其是年轻人多点交流,少一点误会和分歧。1997年香港回归以后,出现了一些年轻人对内地发展由于缺乏了解而产生误解,甚至不理解的现象。

因此,我们不应该只是发展产学研融合,不搞文化融合,这是不对的;只发展文化,不搞产学研融合,也是不对的,需要两条“腿”走路。有这么多的大学,这么多的年轻人,不是每一个年轻人都要去搞产学研相关的工作,也有一些可能喜欢从事电影、艺术创作。让年轻人自己去选择,或从事硬技术相关工作,或从事软实力建设相关工作。

新京智库:现在有一个新现象,就是香港、澳门几所高校校长换成了有大陆背景的学者,他们到国外留过学,然后在香港、澳门工作多年。浸大除了在珠海的联合办学,与内地大学是否也会建立交换生机制?

卫炳江:有,我们首先在推动与北师港浸大更多的交流。北师港浸大已经办了十多年,但是与浸大交流还不够。所以我跟浸大团队希望明年9月开始推出一个更加适合两校学生交流的机制。

比如利用一个学期,让浸大的学生去北师港浸大学习交流,同时北师港浸大的学生也到浸大来交流学习,然后再安排一个暑假,让他们到企业去实习:内地的学生来香港企业,香港的学生到内地企业去实习。我希望这个交流机制可以制度化,两个学校都是用英语教学,交流起来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与内地其他院校也有交流机制,但是规模不是很大。

浸大不会盲目扩张

新京智库:在庆祝香港回归祖国25周年之际,浸大联合内地18所一流大学共同举办了“共融共赢 再启新程”校长论坛暨“香港浸会大学与内地一流高校合作签约仪式”,标志着浸大与内地院校合作的新里程。如何理解这个“新里程”?

卫炳江:浸大与内地一些高校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要不然也不会是第一所与内地高校联合办学的香港高校。香港的大学规模基本都不大。香港教育局隶属的八所大学,本科生六万多,研究生一万多,教授4500名左右。

而内地的高校,一所大学的师资力量就有这么多,相当于内地一所大学的师资力量,在香港分给了八所大学。浸大本科生7000多人,教授400多名,所以,浸大是一所规模比较小的高校,我们希望能够与内地不同院校,不同学科进行合作、交流,从交换生,到教学、研究方面的交流;但也因为浸大人数不多,所以我们有所选择。如果18所高校都有很好的合作最好了,没有的话,那么有十所、八所建立起合作,也很好。

新京智库:二十大报告提出,要“坚持教育优先发展、科技自立自强、人才引领驱动,加快建设教育强国、科技强国、人才强国。”那浸大是否会借机进行规模扩张?比如,在广东再建一所分校?

卫炳江:首先,我们没有这个实力。浸大与北师港浸大两个校园加起来学生才1.4万多人。北师港浸大经过十多年的发展,现在各方面都强大起来了,下一步的重点还是要加强两个校园的联络,共同进步和发展好。

其次,我们很高兴,浸大一直以来坚持自己的办学特色,所以,浸大还是会继续坚持自己的办学特色,在电影、中医药、计算机等优势学科领域继续研究下去。二十大报告提出的这些发展目标,我们也支持,但要让浸大也转型去完全搞产学研,搞工程、电子、芯片,这些很重要,但我们力量有限。香港理工大学、香港科技大学、香港大学是科技类大学,它们可以去研究,但浸大不会。

当然,也许三五年后,等我们有能力了,届时比如深圳、广州或其他大湾区城市有兴趣,我们也可能会再建一所新的校区。但现在浸大是没有这个计划。

新京智库:香港特区政府现在有规划要发展北部都会区,如果那里规划一个大学城,浸大是否会考虑在那儿设立一个校区?

卫炳江:扩大校区还是有这个想法的,从数据上看,浸大是香港几所高校中校园面积最小的。但是我也担心,如果要让教授们两边跑,也可能是个挑战。香港是一个很小的地方,从香港城区到北部都会区也就是一个小时内的事,但香港人是不愿意来回跑。

香港浸会大学校园景色 图/受访者供图

给高端人才创造更好发展机会

新京智库:二十大报告指出,要“支持香港、澳门更好融入国家发展大局,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更好发挥作用”。对这个发展目标,你有何感受?

卫炳江:我非常支持这个发展目标。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香港人,我对于近年来在香港发生的一些事感到很心痛。香港年轻人怎么看香港,又如何看中国,在一些年轻人身上是出了问题的,所以我们有责任、有义务让香港的年轻人明白融入国家发展大局的意义,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出生、长大在香港的中国人。

当然,香港开展这方面的教育需要多花点工夫,讲道理也要讲究方法。内地的方法在香港可能行不通,我们就要研究出一套适合给香港年轻人讲这个理念的方法。我觉得我们每个在香港搞教育的学者都应该有这个目标。

我是在美国马里兰大学读的博士,是美国第一所设立孔子学院的大学。新冠疫情发生前,我回去过一趟马里兰大学,正好赶上美国联邦调查局去调查孔子学院是否有违规行为。美国政府现在的确对华人科学家不太友好,所以很多人都有意愿到香港来工作。所以,我很庆幸自己当年选择了回来香港工作。

新京智库:面对美国政府发起一轮又一轮的科技制裁,你认为大湾区该如何做好科技攻关工作?

卫炳江:曾经有人给我讲,如果你是一只小动物,随便找个地方就能藏起来,但如果你是一头大象,你就很难找到一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了。中国现在就是这头大象,美国无论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他们都觉得中国对他们所构成的威胁比俄罗斯还严重。因此,无论是谁入主白宫,未来几年打压中国是难免的,而中国想要“藏”起来也很难。

尽管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中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一些基础技术和关键技术还是存在空白。因此,我希望国家、大湾区未来多攻关一些这方面的难题。美国人不跟我们合作,我们就找欧洲国家。欧洲不是铁板一块,德国、北欧国家还是有很多合作机会的。

尤其是,我们要引进高端人才,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战略。无论是华人、美国人、德国人,还是澳大利亚人,只要他们愿意来,无论是香港,大湾区其他城市,还是在北京、上海,给他们机会,他们看到有发展的空间,就可能过来。

推动中医科技化

新京智库:你多年来致力于光子学研究,在光纤通讯技术领域作出了重大贡献。从你个人的研究领域来说,你是如何融入到大湾区建设之中的?

卫炳江:我是搞光纤通讯的,与华为有不少合作。我之前是在香港理工大学工作,华为与理大合作差不多有20年,双方合作的研究室就是我创建的。这一方面是因为我个人的研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华为对理大其他学科也有合作兴趣。

就我个人研究来说,过去几年,我在研究不同的激光器;最近几年,在研究光电子,因为现在光电芯片非常热。这些研究技术其实也是大湾区相关产业和领域可以用到的技术。

新京智库:浸大没有你研究领域的学科设置,这是否影响你继续从事相关科研工作?

卫炳江:没有太大影响。除了前面说的,我也在用自己的光学研究去推动浸大的中医药发展。中医看病有“四诊”,即望、闻、问、切。“望”是医生用眼睛看,需要用到“光”,要不没光也看不见,还有很多医疗器械中的影像设备,其实也与光学有关,因为不同的波长会呈现出不一样的颜色,进而影响到成像效果。

受新冠疫情影响,我也希望通过自己的能力去推动远程医疗。中医看病相对容易实现,不像西医看病需要通过仪器给病人做相关的测试才能给出最终的诊断结果。中医医生给病人看病,就是看脸色、舌头,听声音等。现在用光纤做传感器,能让传感器更灵敏,从而能够让医生远程也可以对病人进行诊断,再结合大数据技术。

将中医科技化,就是我现在推动的一件事,我不懂中医,但是我可以提供相关的技术。

文 / 新京报记者 肖隆平 实习生 付佳

编辑 / 柯锐

校对 / 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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