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顿与推特与万有引力

（一）Frank

“你们在耍我！！别的用户根本看不到我的推文！！”

听着电话那头愤怒的咆哮，我叹了口气，今晚和Eleana约会的好心情都要被搅没了。“牛顿先生，很抱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怒吼：“我发布的提出万有引力的推文，你们一直审核不通过，我已经申诉了10年，一周前你们说通过了，可现在我的好友点开我的推特主页依然看不到！！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愚弄我！！”

“牛顿先生，首先恭喜您通过了我们推特言论监察部门的审核。但我刚刚查到，您的编号UTOPIA191814的推文，根据互联网言论传播评级规定，被评为E级。在这种情况下，这篇推文无法直接在您的主页上显示，也不会被推送到用户广场上。如果有人想要看您的这篇推文，需要在您的推文发布满6个月后，在推特官网填写相关的申请表，在申请表被我们推特言论部门审核通过后，就可以在12小时内阅读。您本月的30秒推特申诉专线时间已用尽，感谢您的致电，祝您生活愉快。”“我他…”我挂断了电话。虽然我已经算是审查部门的小领导了，但依然会亲力亲为的接听一些对审核结果申诉的电话，这样才能进一步了解用户的需求。

实习生Eryx凑了过来，“是那个你们之前说的牛顿吗？”“就是他！”。牛顿在我们部门已经很出名了，根据我们部门获取到的信息，他原本在英国长大，但因为家庭原因，在20岁的时候回到了美国，对这边很多东西都不适应，经常对很多运转正常的东西进行投诉，我们推特也没幸免于难。虽然我也能理解他，但毕竟不同国家的国情是不一样的，自由并不是全世界同一个配方。不过正好这个牛顿可以作为素材考察一下这个实习生。

“Eryx你来，我给你看一下这个牛顿第一版推文的审核结果。”

编号：UTOPIA191814

时间：2042年6月18日

内容：刚刚在同富路上走着，一块脱落的砖瓦让我头破血流，梅林的裤子啊，这条路的楼房真该好好修修了，这路况实在太糟糕了。可是我突然想为什么砖瓦会向下落呢？我想是因为在这个世界物体与物体之间都存在着吸引力，所以我们才被吸附在地球上，这种吸引力与质量有关，人和人之间的这种力就很微弱不易察觉，我称这种力为万有引力。这应该是被载入史册的伟大发现！

审核结果：不合格

违规指标：

1. 煽动恐慌：4级

2. 发布谣言：4级

3. 破坏主流价值观：5级

审核人：Richard

“怎么可能只有三项指标不合格？”Eryx惊讶的声音让我很满意，一眼能够看出当时审核的不足与落后，说明他有干这一行的潜质。“继续”，“‘吸附’这个词用在这里传达了人面对大自然无力抗争的消极情绪，这在反对科学上应该评到3级，并且他公开使用英国小说里的脏话，这应该同时在危害儿童和破坏文化自信上评到4级。”Eryx自信满满的回答到。“很好，10年前我们的语言识别模型和言论评价标准都还没有现在这样成熟，当时的审核人难免有所疏漏，‘美好即自由’，继续努力吧，未来是你们的。”

我尽量表现出赞赏的微笑，到底是年轻人，对于政治的敏感性还是太弱了。不过已经10年了，这个牛顿还不死心，也好，我也想看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二）Richard

“下次抽检要是还不通过，你就别在这干了，Richard！”

我不住地点头和道歉，但我真的很累了，自从《美利坚合众国互联网平台言论审核规范细则》（简称《言论规范》）出台以来，所有互联网社区的发帖、评论都要先通过审核，符合这些规范才能发布。尽管有训练好的计算机模型进行辅助，但各大互联网平台的审核工作量还是大大增加，我每天要审核12个小时以上，同时还要面对上级抽检的压力。这已经是我第三次不合格了，第一次我因为言辞激烈ban了一个叫Eryx的少年的推文，但评估意见说他尽管言辞激烈，但是很支持正确的自由观，应该给予一定包容。第二次我通过了一个叫Frank的大学生对自己未来就业前景担忧的推文，评估意见说这明显是煽动恐慌，不应予以发布。这让我感到疲倦，仿佛被愚弄了。

但刚开始时，我还是很喜欢这份工作的。虽然我的打分数据对于训练模型来说只是汪洋大海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水，但如同很多人一样，我其实并不在乎自己工作的价值。互联网上很多用户发的东西都设置了部分可见，而和他们素昧平生的我却可以合法的窥视并评判，少男少女的爱恨情仇、中年人的家长里短、第一手的名人八卦、不愿为人所知的内心隐秘...有一次我审核到了一个叫Eleana的少女建立的少数人可见的相册，令我大饱眼福，当然，我最后还是审核为“色情低俗，不予发布”。我的窥私欲与掌控欲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但幸福往往伴随着代价，随着审核量越来越大，我越来越没有时间去享受我的工作带给我的快乐，当你几秒内就要精确找出一条评论违背了哪几条《言论规范》时，你根本没有时间去享受他们文字背后的故事，没有时间多看两眼俊男靓女的视频。任何文字进入我的视线，我脑海里都是“煽动恐慌情绪”、“挑拨性别对立”、“危害儿童健康”...以至于有一次我母亲给我发消息“最近你太累了，睡前喝点温水吧，据说有助于改善失眠”，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传播谣言：3级，危害儿童健康：1级”。

我摇了摇头，打开上级抽检的评估结果

审核编号：SILENTCITY21092824

审核者：Richard

评估时间：2042年6月18日

评估结果：不合格

原文内容：刚刚在同富路上走着，一块脱落的砖瓦让我头破血流，梅林的裤子啊，这条路的楼房真该好好修修了，这路况实在太糟糕了。可是我突然想为什么砖瓦会向下落呢？我想是因为在这个世界物体与物体之间都存在着吸引力，所以我们才被吸附在地球上，这种吸引力与质量有关，人和人之间的这种力就很微弱不易察觉，我称这种力为万有引力。这应该是被载入史册的伟大发现！

原审核结果：轻度违规，准许发布

违规指标：

发布谣言：2级

评估意见：

根据《言论规范》相关条例，在并没有经过多方实验和美国科学院批准的情况下，擅自发表未经证实的科学猜想，在传播谣言上应该定级4级。根据一块砖瓦脱落就否定整条同富路的建设成果，容易煽动对于民众出行的不必要恐慌，在煽动恐慌上应该定级4级，而表达人与人只有微弱的吸引力则是对社会和谐稳定的公然践踏，与主流价值观背道而驰，在破坏主流价值观上应该定级5级。

这次抽检充分暴露了该审核员存在思想上不重视、行动上不落实的问题，应当加强批评教育，递交书面检查，并扣掉当月奖金。

推特审核评估部门

我看了看墙上“美好即自由”的标语，也许这个牛顿说的万有引力真的存在，我感觉自己被吸附的动弹不得。

（三）Eryx

“推特公司的审核部门竟放松到了如此地步！”

我内心愤怒极了，Frank居然对我的回应连连称赞。“万有引力”这么反科学的名词他居然没有注意到？更不要提这条路名字的敏感性，如果让这样迟钝的人把控互联网言论审核，天知道互联网会乌烟瘴气成什么样子！看来当初我在网监部提议的“卧底计划”是非常有意义的，只有我们亲自深入企业审查部门，才能知道他们对于我们制定的《言论规范》究竟落实到了什么程度。我尽量平息自己的怒火，假装调侃道：

“这个牛顿也真是有意思，居然能坚持10年申诉自己被退回的推文。”

“你看他的档案，他在第一次投诉时可是在控诉我们审核部门封锁了科学的自由。”Frank揶揄着。我也觉得可笑至极，“美好即自由”的观念早已深入美国每一位公民的心中，所有人都享受到了如今干净和平的互联网环境的带来的好处。在互联网时代能生活在美国，就应该偷着感到庆幸了。

“这个牛顿根本不懂什么是自由。据说在20年代时，整个互联网没有言论规范的细则，上面充斥着暴力、反动、色情、谩骂...根本是不堪入目。当时的网络部门，整顿的每一步都非常艰难。”这是我的心里话，自由怎么可能是任由情绪任由非理性的言论随意发出呢？只有美好的事物，才应该被赋予自由。面对这种先进的美国式特色自由观，牛顿这种从思想堕落国度来的人，居然还在抱残守缺，真是可悲。

“是的，尽管当时的网监部不断出台法规，虽说有一定改善，但本质都是扬汤止沸罢了。真正质变的转折点，是30年前‘先审后发’制度的出台，这也顺应了互联网时代发展的潮流，计算机和人力审核结合后可以起到非常好的审核效果。在制度出台10年后，互联网平台就焕然一新，而如今，已经可以说是河清海晏了。”Frank补充到，流露出满足与骄傲的神情。

典型的中年人式的愚蠢自大，现在绝不是互联网整顿的终点。如今审核不通过后，用户还要重新修改再提交。而即使通过审核，不同级别的言论还要赋予不同的传播等级，这背后都是巨大的人力物力成本，也造成了交流低效的问题，如果碰上牛顿这样的顽固分子就更是雪上加霜了。我之前有在部门内部提出一个新的想法，因为现在的语言处理技术已经有了很大的提升，我们完全可以通过AI自动优化互联网用户的发文、评论、弹幕，把它优化为更美好的，符合《言论规范》的文字。这样用户就免去了自行修改的烦恼，企业也不再需要反复审核。只是那些老顽固们还有些犹豫，觉得这可能会引起大众的敌对情绪。等等，先审后发当时又是怎样落实的呢？

“那请问在先审后发刚刚出台时，就没有引起什么动荡或者不满吗？”我作出谦逊的样子。

“为了避免这个问题，我们推特当时接到指令，在审核的尺度上，将稻草一点点加在骆驼身上。”Frank故作高深的一笑。

虽然这个比喻不怎么高明，但确实启发了我，我也可以循序渐进啊！我可以从自动优化错别字和语病入手，先建立起“先改后发”的机制，然后再一点点把言论规范加进去，用10年左右进行一个过渡。等到图像自动优化技术也成熟了，再对图片视频进行自动优化......那时的互联网平台，上帝啊，任何一个国家的人看到都会觉得和天堂一样美好，美国会成为世界人民都向往的国度。这下一定可以说服那些老顽固了，而我会因此青史留名，我会成为那个将“美好即自由”推向新的高度的元勋！我激动极了，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怎么了？Eyrx，身体不舒服吗？”Frank问道。

“没事，我只是觉得那个Richard实在太愚蠢了，有这么多疏漏居然还好意思坐在自己的位置上。”Frank摇了摇头，并没有意识到我在讽刺他。

这种蠢货怎么会有Eleana这么好看的女朋友，在我勾勒的蓝图里，你就和这个万有引力一起去见鬼吧。

（四）Eleana

“哦，可怜的Frank”

前男友Frank发动态了，在先改后发的制度渐渐落实后，他连同审核部门一起成为了历史的余烬。

“太阳明天也会升起来的，就像我的人生一样。作为服务社会的一颗螺丝钉，即使我不能在原先的岗位上发光发热，我也会继续努力提升自己，在未来实现自己的价值。”

他可不是这么这么阳光的人，感谢如今的自动优化系统，将原本负能量的东西优化成正能量后再发布，避免扫了大家的兴致。网监部提出的先改后发制在前不久已经彻底取缔了先审后发制。人们都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大家不必担心自己发的东西被审核后不能发布，或者因为评级太低而被限制传播，发出去的东西一定能让别人看到，这是多么的方便和自由。

作为一名媒体从业者，我经常在推特上寻找灵感，如今通过个体的故事与生活来赞美社会已经没有流量了，所有的媒体都在争抢着剖析宏大命题，因为宏大命题依然能让人感受到踏实与自豪。有一篇推文进入了我的视线：

“刚刚在同富路上走着，一束撒下的阳光让我心情愉快，这条路的楼房也都修缮的很好，道路非常平整。为什么社会会这样美好呢？我想是因为在这个社会人人相信‘美好即自由’，因而我们才会一起建造和维护这个美好的世界，这使得人和人之间有着很强的吸引力，我称这种‘力’为万有引力。这个社会是应该被载入史册的伟大文明！”

有意思，从“美好即自由”的观念出发，因为整个社会都抱有这样的共识，所以社会上的个体彼此联系的更加紧密，都更愿意共同努力建造美好的社会，而美好的社会又会进一步加强这个联系，于是形成了正反馈机制，似乎还没有哪家媒体从这个角度深挖过。要知道，现在赞歌大众见得太多了，一般的赞美和对其他国家的批评已经毫无意义，所以我们媒体工作者的责任就是不断寻找新的可以赞美社会的角度，让大众对我们生活在天堂这件事更加深信不疑，对其他国家水深火热的现状幸灾乐祸以至于同情，这些都很考验我们媒体工作者的笔力与创意。

花样这次也得换，不能总是洋洋洒洒的议论文，或许我可以用对话的形式，用两个人的交谈让这个论证过程娓娓道来，对，就这样，可以做一篇采访，标题就叫《与牛顿的对话：在万有引力下共建美好家园》，这比那些《认清新形势、提升新境界、创造新业绩》的标题有意思多了。凭借我多年的媒体经验，我断定这是一个产生爆款文章的机会，大众太久没有新鲜的东西了。我可以去联系一下这条推特的作者进行采访，就算他本人的观点索然无味也丝毫没有关系，毕竟采访本身不过是走个流程，只需要证明我们有过对话就好了，最后呈现出什么样子还是完全由我来操刀的。

发一封电子邮件吧，这种出名的机会可不多，我想你不会拒绝，牛顿先生。

（五）Newton

亲爱的Eleana女士：

首先很感谢你的邀请与好意，但请原谅我必须拒绝你。很遗憾，那条推文激发你灵感的地方其实是系统自动优化的结果，但我很愿意真诚的和你分享我对于“美好即自由”的一点看法。

从我2000年随家人来到这个国家已经70多年了，那时我16岁，我见过在如今历史书里不堪入目的当时的互联网舆论环境。相比于现在桃花源一般的社交媒体，上面确实有很多问题，存在着对个体进行绞杀的网络暴力，存在着恶意引导舆论的敌国势力，存在着利用网民同情心为自己谋私利的骗子，存在着非常激烈的言辞......

但我依然怀念那个时代，那个对言论无罪推定的时代。在那个时代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对政治、对民主、对公平的探讨，有批评、有辩论、有很多你现在看不到的东西，那个时代的新闻媒体是现在你们这些记者无法想象的，你能想象那时官方电视台会播放关于同性爱情的报道、播放各地公款建设豪华大楼的新闻、播放关于征地问题的深度思考、播放对一个贩卖女性从事情色交易的戒毒所的暗访调查吗？但后来官方渐渐不再有这种采访了，民间媒体也慢慢有了阻力，群组聊天也有了不能聊的东西。

我至今仍记得2022年时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一个提问：“为何我对美国的航母渐渐无感了？”底下最高赞的回答者，是一名热爱航母并时常在网上和人进行交流的大学生。他说了很多自己曾经对航母的热情与期待，和很多军迷一起预测和讨论纽约号会是什么样子。但在纽约号公布的时候，因为疫情，他父母的商铺因疫情不能开业负债累累，而他和周围的同学在毕业季时四处碰壁难以就业。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在宏大的航母面前，自己是那样的渺小，两者距离是那样的远，他不再能为曾经日日夜夜的期盼振臂欢呼，因为现实沉重的引力已经让他举不起自己的手。当时很触动我，但很快，他的回答就从互联网“消失”了，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消失”在那时已经成了常态。

当然在先审后发渐渐落实之后，“消失”的东西就越来越少了，因为很多东西已经没有机会出现了，也没有人担心群组聊天突然被封禁，因为审核不过的东西是发不出去的。后来的孩子们已经认为这种对言论的有罪推定是理所应当，以至于再等到当先改后发的制度出台时，很多年轻人在欢呼自己的自由，欢呼自己终于不需要反复修改到通过审核才能发出，这是多么可悲啊。而再过不久，群组聊天的内容也会被自动优化后发出，或许也会有人欢呼聊天的效率更高了吧。

但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我已经老了。你说的那条推文是我50多岁时发的，我坚持和推特部门申诉了10年，虽然他们最后把那条推文发了出去，但只有我一人可见，而等你们终于能看到了，却已经面目全非。这么多年我愤怒过，也反抗过，而如今我行将就木来日无多，早已不做他想，正如美好与自由一样，我们都脆弱，都在奔赴黄泉的路上。

在万有引力面前

海鸥渐渐进化成了鸵鸟

在大地上奔腾而不知天空为何物

牛顿

2072年6月23日

2022年6月17日，《互联网跟帖评论服务管理规定（修订草案征求意见稿）》中提出的“先审后发”（http://www.cac.gov.cn/2022-06/17/c_1657089000974111.htm）。7.1之前，公众可通过电子邮件将意见发送至：mrc01@cac.gov.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