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可以?(梦见青黄蛇是怎么回事)梦见青黄蛇有什么预兆,梦里青黄,女子嫌狗狗小便将其倒挂窗外,
《梦里青黄》
作者介绍:
某某,女,1993年出生,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
生于山东,长在魔都。
“不喜欢文学的翻译不是好武警。”
喜徒步,喜音乐。
小资的女汉子。
农村娃青儿爷十岁当了日本兵,解放后居然还了日本媳妇。
一个关于战争与人性,农民与土地的故事。
作者自序
原谅笔者执意要求大字体印刷,是想让上了年纪的父母一辈也能轻松地进行阅读。
也许很多人是第一次知道孙迪迪是个会写故事的人。其实热衷于文学只是我的一小部分多。记得小时候,是我的姐姐教我写了第一个字。“小、大、人”……可能因为天生的对文字的渴望和热爱,来不及等到小学,我就跟着大我6岁的姐姐学着写汉字了。
一二年级时,对于语文的记忆非常模糊,只记得是中午午休时间,全校每个整个班级的小朋友都拿着字帖到每条走廊上临摹,三五好友扎堆凑在一起。那种壮观的场面是我对小学语文唯一的印象。那时候的我就是急性子,急于写完功课。导致到现在我的字都是丑丑的,写文章总是喜欢一气呵成不拖延。至于这本小说,我也仅仅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但其中的积淀花了二十年。
三年级,我们开始学写那种一两百字的作文。我发现自己开始喜欢写东西。那时候的语文主要是纠错练习,抄写词语。四年级的时候,我遇到了良师陆美华老师——一位教过我姐姐又教了我的语文老师。她的课既有趣又严谨,为人温柔大方又不失威严。低年级还没有课代表的职位,我就主动帮她送送作业擦擦黑板。语文作业总是在中午用一块小黑板挂出来,我总是第一个冲到讲台上,好看得清楚些,抄完了题就马上开始做。那个积极劲头要是放在今天,我也不会24岁才写了第一本完整的书吧。
那时候我得意的“资产”就是书。因为d姐姐比我大,自然已经囤积了很多课外书,全是我的最爱。于是,我读啊读,不仅读自己的还读姐姐的。算起来也是堪称资深阅读达人。最后,家里的书看的差不多了,那本非常笨重巨大的汉语词典也被我整天抱着,看里面所有的字词解释。连小学的一整个图书馆的书都被我“临幸”了个遍。而广泛的阅读让我拥有了全面的百科知识。
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开始写正式作文,而我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所以到现在,我的的语文作文与英语作文是因为太长了又不愿意删而不是像其他同学因为字数不足而头疼!
记得一次布置的作文,老师说400字就够了,我洋洋洒洒800多字,对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真是壮举啊!写完了的那种激动的心情我记忆犹新。第二天,果然妥妥地被当成范文了,第一次站在全班面前朗读自己的文字。在理科方面苦苦挣扎的我终于找到了自信,从那以后我受到了老师的很大鼓励并且越写越好。
对于写作的喜爱让我在整个求学的十几年岁月里不会像别人一听到布置作文就叫苦。那段时间,我爱画连环画,爱写故事,还是有不少同学“拜读”过我的稚嫩作品呢。至今遗憾的是,我自认为写的很不错的一本《蚂蚁阿Q历险记》,可惜在同学们中间传来传去,最后找不到了。凭我现在的想象力和童心是再也写不出那样精彩的故事。如果有我的同学看到这里并且知道它的下落,我必将重金酬谢。
后来,小学毕了业,上了初中。我还舍不得和陆老师如同母女一样的感情啊。就连第一次暗恋的男生我都跑去和她说心事。(我的小学和初中是面对面,一分钟就到了)她也会和我耐心的聊。现在想想,多么温馨可爱的往事。
初一的时候我有幸又遇到了一位良师。严老师是一位刚出大学的小姑娘,现在想来和现在的我很像。一样胖胖的,一样是狮子座的女孩。她的声音也是小小的,班上男生吵闹,欺负她个子小声音也小,再加上新出大学的老师都爱搞”快乐教学“,结果都是以她默默流泪收场。于是我常常不得不站起来代她对全班呵斥一声。做她的课代表,我才真正领悟到了什么是“课代表的全方位职责”。,(笑)
早在那时候,我便开始了认认真真的“文学创作”。我把写的故事,写的小说都拿给老师评评,现在想来真的是十分感激。业务繁忙的她每一次都认真批改我的作品,写上密密麻麻的意见。记得有一次我胃疼,她在我上着数学课的时候给我送去了暖宝宝捂肚子。现在想来都是好温馨的回忆。
初二,初三,每一年都是不同的语文老师,但是都是开不起玩笑的严师。一路课代表做上去,我的职责越来越程式化,和老师的交流变少了。收发作业,记名字,维持课堂纪律……那段时间我的语文成绩是文言文古诗词和现代文阅读比较好,也是归功于扎实的阅读量。作文嘛,反倒是由于不符合“评分口味”,写得……有点小资?所以语文总体成绩一直只是中上,很多时候愧对自己的课代表头衔哪。我也没有办法,自己天生不是应试教育的料。
后来中考考到某上海市重点,因为有经验继续做了语文课代表。不愧是市重点,我的这个山东老乡韩老师兼班主任不是一般的严厉,严厉到我不敢在此妄加评论(笑),就连我受不了她的高要求递上了辞呈都被冷眼拒绝(生无可恋脸)。不过现在成熟了,想想她的严格要求真是对我有很大的帮助,我很想念她。还有一次韩老师来家访,当她和我的父母聊天的时候我才真的感到她也是一位和蔼的山东阿姨,特别可爱,就像平时在她的高压政策下的课堂中一样会发现笑点一样。那时候,由于是语文作业竟成了最多的作业,(和语文老师是班主任离不开关系呀- -)光这一科就常常能写两三个小时。那时是寄宿制,半夜宿舍里12点熄灯了,楼里的同学们就到宿舍走廊上写作业。才高一,就得凌晨才能睡觉,哎。不过即使如此辛苦,我还是一直保持对语文的热爱。只是高中实在是没时间阅读了。
高一下学期我转学回了我浦东。周中三年,语文老师居然没换过,也是我遇到第一个男性语文老师。这次,我成了转校生,自然结束了长达五六年的课代表生涯,有些失落,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对语文已经有了种“自私”的偏爱。之后,我和很多转学生一样默默无闻。而这位语文老师是大喇喇的个性,经常在课上给我们讲人生经历,吹牛谈天。讲课也只是读读文言文翻译、简单过一下现代文。当时我们班,英语数学成绩常常年级第一,语文常常倒数第一,让我有些伤心。
但是啊,你们可能都有切身体会,老师宽松反而有更大的妙处。在高中异常辛苦的氛围下,这位可爱的语文老师常常给我们看电影,甚至带我们去图书馆放羊——看书。当然也允许我们带作业去消灭。如今想来,如果没有这位男老师大方地给时间,我想我的数学成绩还要更差,也就无法考上喜欢学校的中文系了呢。
也许正是这些年来和语文、语文老师分不开的情缘,我在高考时自然选了中文师范专业。但是等我进了大学,却感觉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但是这份对文学的喜爱一直在。当一名作家和当兵、做翻译一样,是我从小就种下的梦想之一。今天想来,其实我是一个为了人生目标能够头悬梁锥刺股的人呢。在那些朗读自己范文的岁月里,在那些接过作文奖状的岁月里,在那些捧着书欢笑流泪的岁月里,作家梦慢慢萌芽了。但我也想对读者朋友们说,写作的能力不在于你看了多少书,而在对于写作这份独特的爱恋。
大学读着读着觉得自己太年轻,还是缺少体验,静不下来。于是笔者一个女孩子真的实现了当兵的梦想,被刷了一次,便不惜去做自己比较害怕的近视手术,终于换来军旅生涯整整五年。闲暇时光用士兵津贴买书读书,那几乎是我最艰苦的岁月里的唯一慰藉和快乐。别人的柜子里都是零食衣服,而我却只有一落落笨重的书籍!因为擅长写作,也常常为部队领导写些报告文学和纪实新闻之类,也曾大着胆子创作过小品、歌曲填词等艺术作品。
至于我想做一名作家的原因,只是因为深爱语言艺术,深爱读书写作,深爱这广大的世界。同时,笔者也在钻研汉英翻译,希望能广交朋友,多多指教。
长大后,每次来到青儿爷的坟前,我常常会用日语说一句:
こんにちは!
那一年,学校放了暑假,我随爹娘回临沂老家探亲,那是我这个城里长大的孩子第一次亲眼看到了这个我出生的地方——前沟村。也是从那个暑假以后,我常常幻想,是不是这世上的每个国家的每个村落都有着它们各自的神奇故事,这些故事随着岁月飞速流逝,伴着讲故事的人埋进黑色黄色红色贫瘠肥沃湿润龟裂的土壤里,滋养着生活在那里的一代代农民。
这个无神无鬼的故事算不上多么离奇,但它影响了尚为年幼的我对这个世界、对于战争、对于农村朦胧的看法和判断。各位且听我说下去。如有雷同,也许——青儿爷的听众不止我一位。
一个平凡的人 生于一片不平凡的土地
这个故事,献给所有深爱着养育他的土地的人们
沂蒙,一片神圣的土地,一片红色的沃土。中国革命战争时期,井冈山、延安与沂蒙山是最重要的三大革命根据地,后来,沂蒙曾被无数革命后人誉为“两战圣地、红色沂蒙”。在这里,有宛转悠扬、风靡大江南北的一曲民歌《沂蒙山小调》;在这里,有共和国主席刘少奇、开国元勋陈毅、徐向前、罗荣桓、开国第一将粟裕、谷牧、罗炳辉、抗日名将张自忠、李宗仁等一大批革命英雄群体,在这里战斗、生活过,留下了大量的革命遗迹,在这片神奇静谧的土地上,至今让人不能忘怀。巍巍沂立起水诉不尽沂蒙人民“吃苦耐劳、勇往直前、永不服输、无私奉献”的伟大沂蒙精神。
本书故事的主人公“青儿爷”正是个地道的沂蒙农民,他同样拥有这些品质,他也同样生于那个战争年代。不过,本书讲述的并不是青儿爷的枪林弹雨,也并非沂蒙人民艰苦抗战的历史,本书讲述的,是一个普通人在那个特殊年代里的曲折一生。
《沂蒙山小调》
人人那个都说哎
沂蒙山好
沂蒙那个山上哎
好风光
青山那个绿水哎
多好看
风吹那个草低哎
见牛羊
高梁那个红来哎
稻花香
万担那个谷子哎
堆满仓
万担那个谷子哎
堆满仓
1
我的老家位于沂蒙山区,是个普普通通的村庄,雨季的时候,各家各户常常被涨水淹没了门槛,雨水夹杂着黄色的河水和黄色的土壤到处冲刷。每当此时,鸡圈里的鸡就纷纷扑腾扑腾上了杨树上了房顶,有的干脆趾高气昂地在堂屋踱着步子。当我一觉醒来发现一只土黄色的鸡站在我的胸口眨巴着白色的眼皮好奇地看着我的时候,这才想到我这是回老家来了。
我爹八几年的时候进城当了制玻璃工人,那时他才二十岁,算是接我爷爷的班。当时的国营工厂是有这么个接替制度的。过了一年,我爷爷给我爹寻了
个隔壁村的女子,这个女子就是我娘。后来爷爷不久就得肺癌死了,我想或许和玻璃厂有关系。
我爷爷死了以后,奶奶跟着也咽了气,据说是因为一种叫“箍腰蛇”的病。小时候听娘说这名字,就觉得甚是恐怖凶猛。患病的原因不明,只知道不是传染病。得了病的人食欲不振腹痛难忍,从腰部绕着肚脐一圈儿长出一圈红色的瘢痕,等到一个月左右,两头接上了,人也就死了,据说五脏六腑都烂成了团。这种形容给人一种宿命的诅咒之感,让人不寒而栗。
我父亲是爷爷奶奶唯一抚养大的儿子,因为我大伯三岁的时候在饥荒年一口气偷吃了我奶藏起来的几个馍馍给撑破了胃,死了。而我从未谋面的两个姑姑
早已远嫁,于是我父亲在爷爷奶奶过世后就带着我母亲住到了工厂宿舍。以上这些久远的故事都是我向母亲打听来的,她总是一边嫌我“烦人精”,一边絮絮地为我讲着过去的故事,但我听过最令人惊奇的,是青儿爷的故事,但这不是娘说的,是我自己听来的。
要讲青儿爷,必须先讲我爹我娘初次见面的那一天,也就是现在年轻人时兴
的“相亲”。但是和现代化的“相亲”不同,那时候只是一男一女远远的看上一眼,还得是隔着老远的距离,将将能够看清对方的脸。
经媒人说定,在腊月的一个早晨,我娘到了先前说定的地点,可是日头都快上三竿了,我爹还没赶来,让她有些焦急和生气:哪有男方第一次见面就迟到的?
其实我爹不是故意晚到,他前天在工厂接到我爷爷的电话喊他回家相亲,昨天才请到假,直到半夜才赶到了前沟村,之后便直睡到相亲那天八点多才醒过来。他急中生智,想起同村的青儿叔有辆自行车,便借了来,向相亲的地儿飞驰而去。
我爹他本来就生的五官端正,一米七五的个头儿,论相貌是村里数得上的后生。进城一年,更沾染了些干净清爽的气质。我娘正准备转身回家拒了这门亲事,却看到英姿飒爽的我爹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至,她一下子红了脸。
红了脸这一说是我爹说的,我娘的说法是,她根本没看清我爹长啥样,而是直接气愤地转身回了家。而每次我娘一说到这里,我爹就反击:你太狡猾,故意站在高高的黄色土包上,显得身材好,不然才看不上你呢。
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我爹我娘能成亲,甚至包括我的出生,都要归功于青儿爷的自行车。所以那第一次回老家,我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去看看那辆“伟大”的自行车。
长途汽车驶出沂水县城便开始颠簸,黄土路飞扬起漫天的尘土,使人不得不把车窗紧闭。靠着娘睡熟的我没多久就被爹叫醒,说是快到家了。我睁开迷蒙的双眼,车窗外只有无尽苍茫的黑夜,在很远的什么地方,分不清到底是几点星光还是灯光。下了车站在柔软的土路上,那是我第一次呼吸到故乡的空气,是一种牛粪味,杨树林和露水混合起来的好闻味道。后来我就一直紧紧拉着娘的手在乡间小路上走着,领头的爹在前面打着手电。有时候会听到哪家的狗警觉得吠叫了几声,但更多的是夏夜里悦耳的虫鸣。
走着走着,我便觉得无聊了,调皮起来抬起头任由娘牵着我走。眼睛已经适应了黑夜,我看见了令我终身难忘的美丽夜空。那就是银河吗?璀璨的,绚丽的,说不出是乳白蔚蓝金黄还是粉红,只知道是彩带般的锦缎横亘在天空中。那些星系像是聚集着诉说着什么古老的秘密,而我太过年幼不得而知。
也许太过于震撼的美丽对年幼的我同样也是有点可怕吧,我低了头攥紧了娘的手,在夜色中走进了前沟村。当时的我太年幼,并未曾想到这个祥和质朴的村庄曾目睹过那么多的沧桑岁月,那么多古老而神奇的人和事。
回老家之后的日子,我几乎是在无尽的快乐的探险中度过的,这里有太多城里没有的东西。猪狗鸡鸭鹅马羊,压水井磨盘拉风箱,它们都使我强烈的好奇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这里不得不提牛撒尿,我最爱观看的节目。
我爱看牛,一看就是一上午。爹家只有一群聒噪肮脏而又神经过敏的土鸡,我并不喜欢,它们突然毫无征兆地呼啦啦飞上了房顶,掀起一阵尘土,令我很是讨厌。我常常跑到隔壁家门口拴着的牛面前安静的观赏它。那头黄牛巨大的嘴巴嚼食草料的样子使我百看不厌,它那嫩红、柔软而灵巧的舌头居然可以将我手臂一般粗细的秸秆一举卷进嘴里,上下颚有节奏地交错之间就咬嚼下了肚,沉默而稳重,不骄不躁,有股奇异的吸引力使我着迷。
牛真是伟大的牲畜,拥有比人类强健百倍的筋骨,却甘心至死不渝地贡献它的精力和血肉,日复一日地在田里耕作着不属于自己的粮食。这令我十分感动。于是我常常回家偷几根城里带来的香蕉喂给老牛,可是老牛并没有表现出它认为香蕉这种食物特别美味的反应,更没有因此表现出对我更亲近些或感激些,这令我颇为有点心痛那些香蕉。其实老牛也许并不老,只是在我这个稚嫩的孩子眼里,它历经沧桑宠辱不惊的表情使我充满敬畏。
不过,最令我惊叹的还是牛撒尿的场景,简直蔚为壮观。金黄色的尿液粗野地从它的下部喷射出来,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黄土地被迅速地染湿,积蓄起一滩尿潭,同时升腾起一片氤氲的温热雾气。牛肚子牛腿牛蹄子也被滋滋的尿液打湿,而老牛的满不在乎使我再次心生崇敬。这是野蛮而自然的排泄,没完没了,流量甚为可观,有时会持续上好几分钟。每当我偷眼瞧着那健硕粗壮的排泄器官,仿佛觉得冒犯了老牛,同时我也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羞愧。
可是孩子毕竟是孩子,牛撒尿不能持久地满足我的好奇心,而那神奇的自行车也一直在我心里打着转转。等爹娘忙活完了走亲戚的事儿,我吵吵着要去看那“青儿叔”的自行车。“你得叫青儿爷”,娘点着我脑袋,终于答应带我去了。
顺着村里的路往南走,地势很高,天气很热,我甚至有点后悔不该非要吵着
来。抬头看看娘走在前头,她背上的衣衫也湿透了,我又把要回家的话咽回了肚。
坡上头,是一片宽阔的打谷场,鳞次栉比竖立着无数巨大的草垛,如同散乱的棋子。娘带着我三绕两绕,来到一座砖房面前,屋顶是瓦片封的,有一部分已经碎裂。屋前坐着个老头,带着个有些看不清颜色的军帽正用铡着草。
“他青儿叔好啊。”娘亲热的问候道。,用手帕擦一点,擦完了又把我的一脑袋汗揩了去。
老头听声抬起头,是个十分普通的老人,但是面目慈祥而和蔼,就和很前沟村里的老人一样。“哦,文生妈来了啊,坐吧,哎呀你来还带甚东西嘛”。
“前两天儿跟他爹刚回来。你不是爱喝酒嘛,你留着慢慢喝,来,文生叫青儿爷”,娘把我推到青儿爷面前,我便低着头怯怯地喊了声“青儿爷”。
“好,好孩子”。他似乎很高兴,起身进屋给我和娘拿了两张板凳来。“叔你别忙了,俺们不坐,”娘说道,“这娃吵着非要看你那自行车咧,他爸当年还跟你借过的。”
听娘这么说,我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把脑袋压的更低了。“那有啥可看的,那不,就在屋后头”。青儿爷背着手带着我们转到屋后面,果然靠着停着辆自行车,很普通的样子,不过像是很多年没有骑过了,车座的黑色皮面裂开一道大嘴,露出里面黄色海绵,车轱辘上面遍布着蜘蛛网和灰尘,铃铛只剩了半个壳,里面的零件锈蚀地很彻底。
“看见了?可高兴了吧”。娘调侃着我。我没说话,心里有点失望,因为眼前的它实在难以想象父亲当年骑着它“英姿飒爽”的风范。我抿着嘴没说话。
在回去的路上,娘似乎看出了我的失望,于是逗我说“别撅着嘴啦,你猜,青儿爷为啥叫青儿爷?”
“不知道。”
“因为他的头发是绿色的呀”
听到这话,我愣住了,抬头看着娘的脸,她并不像是开玩笑。我努力回忆,可怎么也想不起青儿爷的头发——哦,他今天戴着帽子哪。 “骗人,哪有人长绿头发”。我觉得娘是故意逗我。
“骗你做啥,不信回家你问你爸”。
当爹用“嗯”的回答表示对我问题的肯定时,我强烈的好奇心顿时激荡起起强烈的涟漪,努力想象着青儿爷头上长着绿色头发的样子。那天他干嘛非带着帽子,实在是太遗憾了。
于是我不再痴迷于观察牛撒尿,而是天天想着再去一趟打谷场,看看青儿爷帽子下的秘密,可娘这回好像不再愿意带我去了,直到最后被我缠得紧了,“去去去,要看你自己看去。”
我很委屈,眼里冒着泪花就回屋睡觉了晚饭都没吃以表示抗议。可是娘这回不再理会我。
第二天,我吃了早饭,打定主意自己去一探究竟。
2
我顺着那天娘领我去的路,爬上了高高的打谷场,却在那些迷宫般的草垛里迷了路,我急得团团转,几乎要哭出来,懊恼自己真是不该自说自话跑了出来。想着娘可能在家生我气呢,心里更是慌得紧。知了的呱噪让我更加慌神,一头的汗珠顺着脖子直滑到腰际。
这时,突然从一个草垛后转了出来了个人,正是青儿爷!“这不是文生嘛,咋跑这儿来啦”。
今天青儿爷没有戴他的军帽,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脑袋,那上面,果真是青绿色的头发,夹杂着因为年老丛生的银丝。
“咳,俺这头发一直都这样,没见过吧”。青儿爷拿着把巨大的扫帚,把地上散乱的枯草聚拢到草垛边,毫不介意我的愣神。
“没……”。我脸一红,被猜中了心事。娘真的没骗我。 “来,喝口茶。”
青儿爷背着手领着我到了他那间小砖房,原来里面除了一张土炕一个衣橱就再没有别的了,屋子一角靠着墙放了些锹镐锄头之类的农具,整个屋子就只有这些而已。
他不知从哪里端了碗凉白开给我便出去了。我喝完了茶水,坐在炕沿无事可做,感觉有些坐立不安,于是跑出去瞧青儿爷在做什么。找了一圈,发现青儿爷居然在擦那辆废旧的自行车。
“青儿爷,怪脏的,擦它做甚”。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和他搭话,他灰绿稀疏的头发渐渐的在八月的阳光下泛起漂亮的光。
“擦擦干净,你骑着耍耍”。青儿爷干起活来十分麻利,不一会儿自行车就恢复了黑色的原貌,车座对我来说很高,青儿爷扶我跨了上去,可我的腿却不够长,坐在车座上脚够不着踏板。但很快,我发现老式的自行车可以空转,因为后面的轮胎有架子支撑,是悬空的,只要站在踏板上用力蹬动,车轱辘就飞速的旋转起来,我很喜欢这么玩儿。
青儿爷见我高兴,也笑眯眯地看着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黑色烟斗,又划了根火柴点上,吧嗒吧嗒抽起了烟。“可当心啊,别磕了。”我一边“嗖嗖嗖”地蹬着车轮,一边望向这个善良的老人。他的身子很瘦,在发黄的白色衬衫下显得很单薄,一双大手青筋凸起,皮肤的褶皱宣告着他的苍老。不过,他的背却是一点儿也不驼,很是精神。黝黑瘦窄的脸颊布满了岁月剥蚀出的沟渠,但看得出,青儿爷不是个邋遢的老人。我见过许多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他们几乎从不洗头洗澡,脸上的褶子和指甲缝里充满了青蓝色的陈年污垢。
从那天以后,我这个十岁的城里孩子和打谷场上独居的青儿爷建立起了良好的友谊。我喜欢上他这儿来玩,也爱看他铡草的活计。不仅因为他擦车的举动使我感到很亲近,更重要的是,青儿爷告诉了我他神奇的、心酸的、同时又让人感到温馨的一生。
青儿爷出生在一九三几年的样子,具体年月他说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们家是前沟村有名的人家,并不是因为有钱有势,而是因为青儿爷家祖祖辈辈都长着一头令人叹为观止的绿色头发,但身体上的其他毛发都为正常。要是生下女孩儿,嫁了出去生下的孩子头发就还是正常的黑色,这说明这神秘的绿色基因只传男,不传女。
青儿爷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难产死了,因为他是右脚先出来,半边身子斜着卡在母亲的肚子里,那请来的田稳婆花了一天一夜才连拉带拽地使他来到了这个世界上。青儿爷刚生下来,头顶已生有一圈绿色的胎发,很好的继承了家族传统。青儿爷的爹埋了妻子便没有再娶,而奇怪的是他们家族代代都只有一个儿子。于是,青儿爷就成了他们家族最后一个传承绿色头发的珍贵火种。
其实,除了头发颜色的不同,其他方面青儿爷家族的人与常人并无两样。只是青儿爷没出嫁的姑母每次洗头时都让他想起夏天河里湖里里飘飘荡荡的水草,这使他一辈子都没敢学游泳。要说生活上的不便,就是因为每个家族里的男性小
名儿都唤作“青儿娃”,因此每次青儿爷的奶奶叫唤“青儿娃”的时候,青儿爷以及青儿爷的爹都以为是在叫自己。
青儿爷小时候倒是没被同村的孩子叫成“青蛙”(我听青儿爷讲这段的时候就忍不住在心里这么喊了喊),因为在老家青蛙的土名并不是青蛙。村里人都已经对他们家的怪异之处习以为常,因为他们也同样是祖祖辈辈勤勤恳恳过日子的人家。
青儿爷就跟着爷爷奶奶以及爹和姑妈长大,直到四五年,青儿爷的爹被村里征去当了兵,而第二天,日本军队就开进了沂蒙地区。
炎炎的三伏天,晌午的前沟村十分安静,只有知了不眠不休地叫着。青儿爷此时正在屋里睡着午觉,姑妈坐在身旁给他补着昨天爬树时挂破的裤子。突然,外边传来疯老汉赵三喜的叫喊声:“兵来啦!日本兵哟!嘻嘻嘻……骑大马!三喜也骑大马!蹄儿——驾!……”那时的青儿爷和我差不多的年纪,没见过日本兵长什么样,只是听姑妈说他们是喜欢拿刀砍人的怪物。青儿爷竖起耳朵听了一会,不顾姑妈的喊叫翻身下床跑到门外,赵三喜已经晃远啦,只能听到他痴痴傻傻的笑声。如果你此时站在前沟村上空俯视下去,你会发现家家户户不约而同地哐哐啷啷关紧了门窗,母亲们把院里玩水的孩子们提着裤腰逮进了屋,有些胆小的人家甚至如同战备演练似的,熟练的找出准备好的干粮和包袱,赶着家里的牛羊上后山躲兵去了。
那天,一队两三百人的日本兵浩浩荡荡整整齐齐地开进了前沟村,青儿爷大气不敢出,从门缝里看去——嘿,他们的脸其实长得和自己差不多嘛,哪里是小伙伴们传说的的红眉毛绿眼睛”。他们黄色的军装黑色的军靴甚至显得十分气派。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尽管爷爷奶奶都警告过他这些日子“不许乱跑,不许去看日本鬼”,而姑妈说,日本鬼子都是妖怪, 专掏小孩子心肝吃。可是这些现在都像是瞎话了,反而,见过日本兵“真面目”的青儿爷心生好奇——明明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模人样,为啥要叫“日本鬼”咧?
更让人奇怪的是,这支神秘的日本军队并没有在前沟村烧杀抢夺,反倒给每家人家送来了粮食,仿佛是允许他们暂时驻扎下来的谢礼。他们并不怎么打扰村人的生活,甚至没有听说哪家丢了鸡丢了牛的,拿钱换的倒是有过。过了些日子,村里人也就习惯了这些日本人的存在,只是暗暗期待着他们快点离开。
那改变了青儿爷一生命运的事情发生在一个寻常的早晨。青儿爷赶牛去村后头山脚下的湖边饮水,回身却岸上碰上了那天骑着马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日本军官,不尽吓了一跳。日本军官的身边站着个中国人,兴许就是爹说过的“汉奸”。那军官的脸很红润,眼睛不大,眉毛有些倒八字,显得有些滑稽可笑。青儿爷打算赶紧回家,但是却被那汉奸叫住了。“你,放牛的,过来!”
青儿爷十分害怕,但更不敢不去,只好牵着牛走到两人面前,头也不敢抬,两腿直打抖。那个日本军官说了句他听不懂的话,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把青儿爷吓得尿了裤子以为他要砍自己的脑袋。接着那汉奸也说了句他听不懂的话,那日本人就开心大笑了起来。后来什么也没发生,汉奸就让他走了,青儿爷牛都忘了牵,一路跑进了家门这才吓得哭了起来。全家人正在忙活着晚饭,见他哭着跑回家来还以为是被那家的娃娃欺负了。姑妈说:“哎呀呀,眼泪盛了一锅啦,叫谁欺负了?”
青儿娃摇摇头,又哇的哭开了。
第二天,青儿爷还没起床就听到屋外头有嘈杂的声音,他爬起来一看,竟然是昨天的那个汉奸带着两个日本士兵进家来了!姑妈和爷爷一个劲和汉奸求着情的样子。青儿爷心中隐约觉得不好,日本兵到家里来怕是和自己有关系。他躲在里屋,扒着窗沿儿朝院里看去——
汉奸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也不搭理姑妈和奶奶的求情,他就依稀听到那汉奸说了一句:“皇军给你们大洋还亏了咋的?”说着,冲那俩始终站得笔挺的士兵一
摆手,那两个日本兵就不顾姑妈的阻拦,大步流星地径直进了屋子,一人一只胳膊拽走了吓傻在窗户边的的青儿爷。爹下地去了,但即使爹在,又有什么法子呢?挡日本人,也许一家人都没法活命了。被拽到门口的时候他听到姑妈嚎啕的哭声才清醒了过来,对着两个日本兵又踢又咬,于是,青儿爷后脑勺挨了重重的一下子,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一个奇怪的布房子里,他后来才知道那是军用帐篷。部队营地驻扎在村子不远的山上,十岁的青儿爷就这么被日本人带到军队上同吃同住,可是殴打虐待从来没有。他什么也不需要做,好像是个透明的人没人注意他。青儿爷虽然每天夜里都边哭边想家,但是还是要忍住逃跑的冲动,因为日军的巡逻岗哨戒备森严,虽然暂时看不出他们有多么凶残,但他真怕因为逃跑砍了脑袋。
这支两三百人的部队非常奇特,似乎不爱打仗。辗转了几个驻地,他们在每一次快要遭遇红军或者游击队的时候都能巧妙的避免战斗,要不是全体撤退,就是全体挖起战壕隐蔽起来。这让青儿爷十分失望,他希望自己能被红军救出去,说不定还能在部队里找到爹呢。
事实上,这支部队对除了作战以外的事情都十分热衷,最喜欢用枪打了兔子打了鸟儿烤了吃,在夜里围坐着捧着酒一起喝得烂醉如泥。但是他们对巡逻站岗十分看重,有一次青儿爷亲眼看到一个尉官因为一个二等兵睡觉误了几分钟岗扇了他十几个巴掌,结果那个二等兵红肿的脸三天才恢复正常的大小。也许正是靠着有效的侦察活动,他们才能成功地不用一枪一弹辗转于沂蒙山区。
每个月通信兵骑着马身背挎包来营地的时候是这些日本兵最开心的时候。他们欢呼着一拥而上寻找着自己的信件和包裹,找到了就急速地打开读起来边笑边跳,互相展示着家人的照片信物之类的东西。有一次,那个在湖边叫住青儿爷的军官到各个营地视察,特地叫了青儿爷过去,他很高兴青儿爷学会了日本语。
原来,军官叫坂田刚治,别人都叫他坂田少佐。这位日本军官生的十分高大,下巴上一圈儿络腮胡,浓浓的眉毛下面是双不大的眼睛,始终透着一股子冷劲儿,显得很有威严。但他不是个让人望而生畏的人,他看望士兵的时候,表情总是柔和的特别是对青儿爷。
坂田来到青儿爷所在的排面前,勒住了马。马黑马猩色的鼻息几乎全喷在了青儿爷的脸上,让他想躲又不敢动。通过翻译协助,坂田用浑厚的声音问了青儿爷在这里吃得好不好,喜不喜欢这里之类的问题。青儿爷就小声地说,吃的惯,喜欢,但依然头也不敢抬。结果这时坂田骑着的那匹黑色马伸了脖子开始啃咬青儿爷的绿色头发,他吓得妈呀一声窜到了一边,捂着脑袋的慌张模样怪可爱的,坂田少佐和周围的日本兵哈哈大笑起来。
少佐扬身下马,亲自检查了青儿爷的头是否受了伤,又摸了摸他的头,让他不要害怕,他替他的马向他道歉。
“我的马儿不听命令,多多原谅!”
坂田少佐还给青儿爷起了个新名字,叫“青君”,于是所有的日本兵就开始叫他这个名字。并且因为这个新名字,似乎他们对青儿爷更亲切了。夜里,青儿爷不再在行军床上哭着入睡,他仿佛慢慢接受了自己的新生活。或许他将再也回不去前沟村,但在哪里不是活呢,至少这些日本人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坏。
时间久了,青儿爷慢慢也消除了心里的戒备,也听懂了日本话。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罐头和巧克力这些好东西,也第一次用肥皂洗了澡。半年以后青儿爷就能开口和日本兵们对话了。他得知这支部队大部分人都是从日本一个叫“大板”的地方来的,他们也并不是自愿来中国打仗。参军之前,他们在家里上学或者务农,有的已经做了父亲。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尽可能在战争中活命,完好无损的回到日本的家。他们每个人都十分敬重坂田少佐,因为他和他们的想法心意相通,严禁他们做任何冒险或者可能暴露目标的行动,也不允许他们欺负中国百
姓,他认为,只有对中国人好,才不会让农民们找来中国军队与他们作战,他并不想打仗。据说,少佐最令士兵们感动的一句话就是:“难道不知道父母在家里等着你们吗?”大家都庆幸跟着这样以为长官,只要服从他的指挥,应该就可以安然回到日本。因此,无论训练还是巡逻,士兵们都一丝不苟,希望给少佐一个好印象——有
时候,由于其它联队人手不足,坂田联队不得不抽人去补充兵源,那些调走的兄弟再也没回来过。
半年后的一天,少佐带着一个医生模样的日本人来的青儿爷住的帐篷内,告诉他说,这是根岸军医,来为他检查身体,主要为了研究他的绿色头发。军医长得十分瘦弱,鼻子上还架一副玻璃片。根岸军医得知青儿爷的头发是家族遗传后,拿针筒抽了他好几管子血,又从挎包里拿了各种各样他见所未见的工具在他身上又听又敲又摸,弄的他非常紧张。特别是还让他脱光了看看他身上其他的毛发是不是也是黑色,这让他万分羞涩。
3
青儿爷在日本兵营里白吃白喝快到一年的时候,同时也是这支部队在沂蒙地区转悠了一年的时候,坂田少佐命令青儿爷开始和日本士兵一同训练,但是只让他训练非战斗科目,就是走走队列,执勤任务之类。这下子青儿爷更加闹不明白了,坂田少佐到底把他带进日本部队(青儿爷跟我讲故事的时候,从头至尾都从来没有用“抓”这个词语)到底是为什么?既然这支部队不缺人手,更没有迹象表明他们把青儿爷当作人质来抵挡中国方面的进攻。疑惑不解的他只好在枯燥的训练中打发时间。
非常匪夷所思,这支明明随时都有可能遇到中国军队的战斗部队,每天进行却都是没完没了的队列训练,要不就是巡逻站岗外加敌情侦察。不过和青儿爷关系很好的滨琦君已经偷偷教会了他怎么使用自动步枪和手枪,但他对枪械不是特别感兴趣,也从来不想参加什么战斗,对他来说,有一天能回到家里才是最好的。滨琦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18岁,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在日本。他说“青君和我的弟弟很相像”,平时对他很是照顾。
转眼就是第二年,是青儿爷在日本军队里呆上的第一个春天。莺飞草长,他真想永远也不离开这美丽的沂蒙山区。只要望得见这山这水,他就觉得还没有离开家。有一天,青儿爷正在营地边观看两个士兵练习摔跤。那样子很有趣,日本兵用侦查班做标记的石灰粉在地上画一个白圈,双方互相作了个揖就开始了“战斗”,服装则是光着膀子大裤衩。其实说是摔跤还不甚贴切,大部分时间都是两个人抱在一起憋足了劲,试图把对方推出白圈,就像村里的牛掐架似的顶来顶去。但这个项目几乎是这支部队唯一的“危险性”活动,可是目的并不在于锤炼战斗技能而好像是为了娱乐大伙。
青儿爷正看得高兴,滨琦忽然了走过来,一脸吞吞吐吐的样子,青儿爷半天才弄明白他是想要自己的几根头发。原来,滨琦君在信里告诉弟弟妹妹自己在
中国认识了一个绿头发的朋友,但是弟弟妹妹都表示不相信,除非他寄几根回去。青儿爷哭笑不得,但非常慷慨地拔下三根碧绿的头发递给了他。滨琦大为感动与高兴,等他家里再来包裹的时候,他的妹妹特地也为哥哥的朋友青君准备了一盒点心。那美味可口的甜味糕点青儿爷后来一辈子都没有再吃到过。
在日常的训练中,比如向左转,向右转,敬礼的时候姿势一定要又漂亮又标准,这些青儿爷都学的很快,经常得到夸奖。但很快,青儿爷在队列训练中惊讶的发现,他的右脚成了他的一大困扰,也成了小泉分队长的一大烦恼。
小泉分队长全名小泉麻山,二十五岁,身材不太高,却十分结实敏捷。他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做事情非常执拗甚至有些自负,但他是排长山田少尉很喜欢的一位分队长。坂田少佐把青君分派给山田少尉,而山田少尉又把青君交给了小泉分队长。然而,在训练开始的第三天,小泉就发现这个中国男孩的右脚是一大问题,阻碍了他想在排长以及少佐面前保持良好印象的计划。
青儿爷右脚的问题出在太过积极,而正是他过于积极的右脚在出生时害死了他的娘。军人走齐步的基本要求就是第一步迈出左脚,可是青儿爷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一点,而总是右脚先出。认真负责的小泉分队长吃惊的发现这一点后认真地研究了青儿爷的右脚,结果是组织健全,功能正常,甚至脱了军靴散发出来的臭味儿也稀松平常,并不比他们日本人更臭。
因此,青儿爷的右脚成了一桩未解之谜。小泉分队长指挥他的士兵们,包括青儿爷训练的时候,开始意识到青儿爷很有可能会成为他带兵政绩中的一大败笔,他不想辜负坂田少佐的期望。要知道,并不是每个分队长都能得到训练中国士兵的机会啊。根据他多年的军旅生涯,这右脚先出的毛病可不同于那些同手同脚反应迟钝的毛病。小泉无数次跟着山田少尉趴在战壕里躲避红军部队,他是见过中国兵行军的,但他们同样也是无一例外先迈的左脚。
小泉让士兵们稍息休息,他暗下决心——堂堂日本男儿就不信拿这中国娃娃兵没办法。
其实青儿爷自个儿反倒没多想,走不了齐步就算了,反正他也对当兵没有兴趣,更没想当日本兵。只是他很讨厌站军姿,要求要一动不动。小泉分队长说,
“要磨炼军人和日本男儿的顽强意志”,所以坚持让他们面朝着太阳站军姿,还随着太阳在天上移动的路线改变方向,青儿爷感觉他们这些士兵就像一排绿色的太阳花,只可惜沂蒙的雨水真是少的可怜。
耀眼的太阳扎得眼睛生疼,可是青儿爷又不敢老眨眼——小泉分队长老是在一旁盯着他们,时不时呵斥道“眼睛瞪大!有神!”他只好偷瞄着分队长,只要他一转身或者去给其他士兵纠正动作,青儿爷就小小的“放松一下”。青儿爷很希望自己能拥有右手边的一等兵山根小五郎的本领,因为他总能在小泉分队长视线转向他这边的时候恰好流出一滴眼泪来,时机控制的丝毫不差,青儿爷自叹不如。接着,小泉分队长就会大声地表扬小五郎的坚强意志,说他“眼睛流泪了还是不打报告休息”,然后就安排他去树荫底下休息。这小五郎招屡试不爽,在树荫下朝着青儿爷和滨琦他们做鬼脸。
日子呀,就这么平平静静地流淌着。青儿爷很少见到坂田少佐,他盘算着下次再见到他一定要鼓起勇气问问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带来这里,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家。他问过分队长也问过排长,可是都没有得到答案。而那个根岸军医也再也没有来过,做的那个身体检查也没了下文。
小泉分队长没有放弃对青君的训练。他努力回忆着过去自己多年的训练心得,思索着针对他右脚的有效方法。他相信自己就是个手到病除的良医,过去怎么不服管教或者歪瓜裂枣的士兵都无一在他手里药到病除起死回生。经过他的判断,青君不像是故意捣乱更没有生理缺陷,这右脚就如同他奇怪的绿色头发一样没有原因、无法解释。
他想起那天第一次走齐步训练,适逢坂田少佐来检查训练情况,正转到他们分队面前看看青君的训练成果。小泉想给少佐留下个好印象,就下了口令:“开步——走”
排成一行的六个士兵一起向前走去,频率一致配合默契。他们平日在小泉严格的训练下保持着良好的精神面貌,皮靴在沙石地上踩出富有节奏的嘎嘎声。然而,站在倒数第一个的青儿爷是个例外。他从第一步就和大家做着完全相反的
动作。别人摆动右手,他摆动左手,别人出左腿他出右腿。本来,要是他一直我行我素的走下去倒也没什么,可是青儿爷右边的滨琦总是缺乏自信,尤其是坂田少佐在场的时候,他此时简直大气儿也不敢出。他瞄见青君的动作和自己不一样就开始慌了,以为是自己做错了动作,连忙调整动作调换成和青儿爷的频率。接着,滨琦右边的士兵,以及更右边的士兵都开始惊慌失措的调整动作,于是全体士兵没走七八米远就乱了阵脚,胳膊腿上下翻飞,有的看左边战友,有的盯着右边,这齐步走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小泉分队长脸红到了脖子根,他下口令:“立-正!”他自己只好灰头土脸地一个劲向坂田少佐赔着罪,数落自己的无能,心里想着一定要把这个中国娃娃的怪毛病纠正过来。
坂田少佐并没有发火,而是说还需努力就走了。青儿爷知道是自己坏了分队长的表现机会,还连累了其他士兵走乱了步子,很是惭愧。但是滨琦笑嘻嘻地说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托青君的福也没有受罚。他说以前在检查时要是出了错,小泉分队长一定让他们站上一整天军姿不许吃饭,可是看在青儿爷的面子竟然饶了全班士兵。
这天,小泉花了一中午午休的时间,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下午就着手实施。他叫了个上等兵找来军用背包绳,拴在青儿爷的右脚脖子上,自己拿着另一头紧紧的控制住他的右脚,这样,青儿爷要走路只能动左脚。小泉分队长十分自信。可是当他下了行进口令,却感到一股强大的、不可思议的的拉力将他向前拽去,站立不稳的小泉就这么被十一岁的青儿爷带了个狗啃泥。他难以置信的坐在地上,看着他面前同样惊呆了的青儿爷以及周围的士兵,没说出一句话来。于是,小泉决定放弃对青儿爷的“改造”。
(青儿爷说,他也没想到自己能有这么大的力气,甚至迈开右脚的时候他都没有感觉到绳子上的阻力。分队长因为自己而出了丑,青儿爷开始小心翼翼地做事,生怕哪里一个不小心就被收拾一顿——他还记得那个被扇耳刮子的士兵。)
三月的时候,似乎是日军的部队占领了临沂县城,青儿爷随着部队第一次
出了山沟沟,住上了学校改建成的的兵营宿舍,也是第一次见到了坂田部队之外的日本人。
5
这个兵营里还住着另一支长途跋涉的部队,一支真正的战斗部队。这些面容憔悴却充满戾气的日本人让青儿爷有些害怕。有些人的黄色军装染透了鲜血与尘土。那一定是中国人的血,让他不仅联想起正在打仗的爹。这队日本兵对这个长着绿色头发的中国孩子十分感兴趣。住进兵营的第一天晚上,两支部队在一起聚餐,那些陌生的士兵还叫着要脱掉他的衣服,看看他“下面”的毛是不是也是绿色,让他十分反感。以后的大部分时间他都躲在自己的宿舍里,不再去操场上操练。小泉分队长也不怎么管他,反正青儿爷已经学会了除了齐步以外的全部队列动作。
这里的伙食好了很多,不像在山里的时候热食除了煮罐头就是烤兔子,有时候兔子也根本找不到。青儿爷有点怕兔子,也从来不吃。因为姑妈曾经给他讲过一个故事,说以前村里有个四五岁的娃娃,尿急了上草丛里解手,被一只饿急了的兔子咬掉了“尿尿”,也就是小鸡鸡。姑妈还说,兔子的尿液有毒,谁摸了就要全身长疮再也好不了。因此每次滨琦嚼着香气扑鼻的兔腿叫他也吃,他都谢绝了,但是这避免不了每次都会想起姑妈,想起了前沟村的家。
住进兵营大约半个月后的一天夜里,青儿爷睡的正香,忽然觉得有人用力地摇晃他,他一睁眼,发现谁都没有,于是又睡下了。结果刚躺下,这回连着地上铺的被褥都晃了起来,青儿爷的水壶都给晃翻了。同屋的日本士兵们也都醒了,他们好像十分了解情况的样子,穿着裤衩背心鞋子也没穿就一个接一个跑出了宿舍。小泉分队长最后一个出门,回头看见了正在愣神的青儿爷,骂了一句:“快跑啊,地震了!笨蛋!”
青儿爷懵了,不知道啥是“地震”,但跟着大家一起跑肯定是正确的。他跟着分队长跑到学校中间的空地上,这才发现早已士兵们已经排成了集合队形开始点人数。黑漆漆的夜里接连响起洪亮的“到”声。坂田少佐披了件白色的大袍子也站在前面,他看见青儿爷也在队列里,好像微微向他点了点头。青儿爷问了一个熟悉的士兵地震是什么,原来地震就是土地会拼命的摇晃,有时候房子都会倒掉把人压死,所以一地震就要赶紧往外面跑,什么东西都别拿。他还知道了日本是个经常地震的地方,心里不禁十分可怜起日本人来。
找到了自己的分队,青儿爷却没看到滨琦,当排长点到“滨琦”的时候,分队长回答说他今晚站岗看守伙食库。青儿爷越想越担心,库房的那些箱子可是能压死人的呀!于是,他终于忍不住从人群里偷偷溜了出来,焦急地跑去寻找滨琦。
伙食库门口没有人,青儿爷急忙推开门,借着一点昏暗的月光,滨琦一头一脸都是血,靠着给养架坐在地上,像是晕过去了。青儿爷冲上去大声叫着滨琦的名字,但怎么也叫不行。他急了,一看翻倒地上的罐头箱子,这才明白滨琦是被掉下来的箱子砸了脑袋。十一岁的
青儿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是把滨琦拖出了伙食库,又用他自打生下来最快的速度跑去叫了人,这才把滨琦送去医治。后来人们说,要不是青儿爷,也许滨琦就那么睡死过去了。
自从那次过地震,所有的日本士兵对青儿爷由友好变成了喜爱,很多人还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弟弟看待,连那另外一支部队的士兵也不再调侃逗弄青儿爷了。坂田少佐听说了这件事,专门集合部队表扬了他勇敢的行为。滨琦从医院回来以后,这个十九岁的少年拉着青儿爷哭了一场,说“我的命是青君你救的,这份恩情终身不忘。”
山东地区很少地震,而那也是青儿爷最后一次经历的地震,很多年以后他常常想,如果不是那次地震,很可能也就没有今天还活着的自己。这人的一生就是如此不可言说,就像是一环套着一环,首尾相连因果机缘,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恩恩怨怨谁又说得清,怕老天爷自己也糊涂得很吧。
县城中心里是川崎中佐的指挥部,为了重振士气严整军容,他命令六月份中旬进行一次阅兵仪式,地点就在青儿爷所住的学校里。走不了齐步的他当然不能参加阅兵,但他居然因为地震中的救人行为而被坂田少佐允许坐在台上观看阅兵仪式——据滨琦说,这可是少佐以上的军官才有的权力呢。
“临战”前一晚上,全营士兵都将土黄色的军装洗得干干净净,压得平平展展没有一丝褶皱儿,黑色军靴都被擦得甑光油亮。甚至少佐还破例增加了一次洗澡的机会,让士兵们有机会搓下了数月转战积攒下来的灰泥。青儿爷也沾光好好洗了一回,浑身上下的毛孔简直像打通了似的,快活极了。
阅兵那天,川崎中佐初次见到青儿爷,对他的青绿色头发感到十分惊讶,拍着坂田少佐的肩膀称赞他“真厉害”。中佐帽檐下灰白色的头发从耳朵上方扎煞出来,看来年纪已经不轻了,但是精神抖擞,粗短的眉毛和薄薄的总是紧闭的嘴唇,透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
“真厉害”这三个字让青儿爷很不解,同时,他心里一直盘旋着的疑问又变得更加强烈了,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弄明白少佐的想法。
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阅兵也并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先是中佐训了一通话,接着,由坂田少佐宣布阅兵开始,底下的几百名士兵便开始走队列,变化方阵,刺杀操。青儿爷看到小泉分队长今天特别神气,胸膛挺得鼓鼓的,特别有趣。滨琦今天显得更漂亮了,老是向他眨巴眼做鬼脸弄得他想笑,可青儿爷坐在少佐旁边又不敢笑。青儿爷突然觉得,自己要是个姑娘就嫁给他也不坏。
阅兵总共一个多小时才结束。中佐似乎是很满意的,夸奖了全体士兵,又奖赏了前期战斗中表现突出的军官和士兵,当天晚上又是聚餐。少佐让青儿爷一块儿去陪山本中佐吃饭,实际上青儿爷更想和滨琦他们在一块儿,可是又不得不服从命令。倒是因为这个机会,他头一次坐上了汽车,可是兴奋劲儿一过,就觉得头晕的厉害,还犯恶心。还没到中佐的指挥部,他就吐的稀里哗啦。恍恍惚惚之间,他看见车窗外的街上一队队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一对对黄色的日本士兵,可是老百姓却寥寥无几,即使是店铺样子的建筑也都紧闭着门窗,显得死气沉沉的。这就是自己从小就想来逛的县城?这还没有村里赶集热闹呀。
在那次酒筵上,青儿爷第一次看见了日本女人。她们身材娇小玲珑,乌黑的长头发盘成好看的发髻,脸蛋儿涂了薄薄的脂粉,显得十分白嫩。脚上踏的木鞋竟然在走路时不发出一点声音。她们并不怎么说话,只是安静的侍候在场的军官们喝酒吃菜,对这个中国少年青儿爷并不怎么在意。见他呆望着那些女人,几个军官哈哈大笑,坐在中间的山田中佐便让其中一个给青儿爷倒了一盅酒。那女人来到青儿爷身旁,他顿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比姑妈屋里头的的味道还好闻,像桂花槐花迎春花。日本女人用纤细白嫩的手捧着酒杯递给他:“青君请用”。他顿时觉得双颊发烫,接过酒一饮而尽,结果身上也烧了起来。
(我不禁好奇那酒的滋味,青儿爷说,日本酒喝了并不怎么醉人,还有股甜味儿和稻米香,使得我心里头痒痒。因此有好些日子,我缠着娘问哪里能买到日本酒喝,娘说,你敢喝酒就揍你屁 股。我说,我给青儿爷带酒喝,他疼我呢。娘这回说,中国没有日本酒。看来还是听故事更安全不挨打,我就更勤快的往打谷场上跑了。)
那天,青儿爷吃的并不多,因为晕那汽车,也因为日本酒使他烧的慌。坂田少佐借着高兴劲儿问他说:“青君,我们日本姑娘好不好”
“好...”青儿爷的脸又红了。
“那你在这里好不好?”坂田少佐的话意味深长。
青儿爷不明白,“这里”是“哪里”,是吃饭的地方?还是县城?还是中国?他只好点点头。
“那青君愿不愿意跟我们回日本?”坂田少佐笑眯眯地问。
听了这话,青儿爷心就凉了一截。原来坂田少佐准备把他带回日本去。可是他不能去,他的家在前沟村,他的根扎在沂蒙的土地上,他去日本能干什么呢?何况,日本天天闹地震,说不定哪天夜里就会死掉。
可是青儿爷又不敢说不愿意,因为军官们的长刀连吃饭都不离身,腰里还挂着手枪匣子。他只好又点点头。军官们满意地再次大笑起来,女人们也掩着嘴巴无声的笑了。青儿爷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被带进了日本人的世界,
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们非要带自己去日本?他使劲的琢磨,又无人可问。他又想家了,哪怕家里吃不饱穿不暖,但家里有爷奶和姑妈,也许爹也已经打完仗回家了呢。他还想天天和老黄牛在一块儿,而不愿意去什么日本国。
从那天晚上回到兵营开始,青儿爷就决心想办法逃跑。他要回家,他害怕哪一天就坐着汽车去了日本再也回不来。汽车光一会儿功夫跑的路就够他走上一晌午的,去日本也许要开上好几天。
他乘没人的时候问滨琦:“你们什么时候回日本?”
滨琦说:“ 打完仗就回家去。” “什么时候打完仗?”
“不知道,快了吧。”
“滨琦君喜欢打仗吗?”
“不喜欢,我想回家。”
“我也想回家。”
滨琦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十多岁的中国孩子。以前,青君是个乖巧善良的孩子讨人喜欢,可是他这样沉默的时候又让人觉得他深沉得像个大人,心事太重。滨琦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有家却回不了。自己的家隔着一片海,而青君的家很近,却同样回不去。
“坂田少佐说,要带我回日本。是真的吗?”青儿爷也只愿意和滨琦提起那天酒宴上的对话,他觉得滨琦和自己很像,还觉得他就像自己的大哥始终照顾自己。也因为如此,那天晚上看到滨琦一动不动地躺在雪白的担架上,他急的迸出了泪花儿。
“这个我也不知道。”滨琦像是有些歉疚,似乎强行带走这个孩子也是他的过错。“不要担心,总有回家的法子...嗯...其实我们当中也有人没打完仗就回家了。” 青儿爷像是心里被什么拨动了,忙问:“什么法子?”
“有好些人受伤了,不能再打仗了,就被送回日本。还有些人疯了,脑袋不好了。就不用再打仗,不过去了哪里我不知道,有的兵发了疯,部队怕影响秩序就不要他们了。”
青儿爷有了回家的希望,但这支部队又不打仗,因此他也永远没有机会受伤。他猜想也许坂田少佐不会想带着疯掉的他回日本。
于是他开始装疯卖傻。无论谁和他说话他都不搭理,就是一个劲儿傻笑。滨琦似乎是明白的,可是他始终忠实地保守着青儿爷的秘密。
6
那天早晨,滨琦领会了青儿爷的心思,跑去叫醒了小泉分队长,慌里慌张地报告说青君发疯了。小泉大为惊讶,赶紧跟着滨琦跑去看见了不正常的青儿爷,于是马上跑去报告了排长,片刻后气喘吁吁的排长又带来了阴着脸的坂田少佐,让小泉额头直冒冷汗,他可和青君的疯掉没有一点关系。
看着坐在地上呵呵傻乐流着口水反穿着军靴的青儿爷,坂田少佐的眉头皱了起来,倒八字眉第一次变成了直线。
“打电话通知军医。”
小泉立马跑去了电话班。
(青儿爷笑着说,他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装的有几分像,好在以前村子里也是有个疯老汉的,他想,照着他的样子学总是没错的。只是唯独面对坂田少佐的时候有点心虚,直冒冷汗。可是这也没办法,要是漏出了破绽他的计划就失败了。)
当天下午,军医就坐着汽车到了兵营,不是上次那一位根岸军医。他先是惊讶的观察了很久青儿爷青绿色的头发,后来才在少佐的咳嗽中缓过神来进行诊治。他给青儿爷做了一系列和上一次一模一样的检查。但这次无论军医对青儿爷说什么,问什么,下什么指令或者让他做什么动作,他都全部以迷样的微笑作为回应。坂田少佐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不知道冷汗浸透了青儿爷薄薄的背心。
军医告诉少佐,这个士兵患了了精神疾病,原因还不明确。继续呆在这里也只是个疯子,对于战斗没有任何作用。他显然以为青儿爷是个日本兵。坂田少佐点点头,表情似乎有些失望。青儿爷暗喜,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部队了,但他没有想到,他要去的,是另一个更难以逃脱的地方。
青儿爷原以为自己会被坂田少佐赶出部队,接着他就可以回到家乡。前沟村再远,他也能靠着双脚走回去。可是坂田少佐和军医走到营房外面不知说了些
什么,又叫来了滨琦,这让他十分紧张。
很快,滨琦又走了进来,开始收拾起青儿爷的铺盖衣物,一边压低了声音说:“少佐要送你去住院,现在就走。”
青儿爷心里一惊,但还是装作呆傻的样子。
“我知道青君想回家。我不会告诉别人。”滨琦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点鼻音。
青儿爷不笑了,默默地看着他为自己忙活着。
“以后再见了,请多保重啊。”滨琦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块点心,塞到了青儿爷的裤兜里。
他忽然有点想哭,可是他现在不能哭。这个和自己一样还只是个孩子的十八岁日本兵是除了少佐之外第一个和他攀谈的日本人。他们一起训练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让青君在最初难以适应的时候感受到了一点点的温暖。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端着步枪对着滨琦的时候他惊慌失措骂他白痴的样子,自己哈哈大笑,那同样是他第一次在日本人中间发自真心的快乐。
中国人和日本人为什么要打仗呢?中国人穿着青色的军装,日本人穿着黄色的军装,可是我们不都是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吗?为什么要把黄色的大地染上鲜血呢?这些对于年幼的青儿爷是太难解的问题。他希望天底下所有人都和兄弟姐妹一样,这样他和滨琦也都能回家,爹也能回家了。
青儿爷又坐上了汽车,这回,车子开了很久很久,他吐了又吐,直到吐完了青绿色的胆汁,又睡了过去。等到他被叫醒的时候,双手被绳子绑着。那绳子和小泉绑他脚脖子的绳子一模一样,宽宽扁扁又很结实,看来日本军队也许只有这一种绳子?
此时,那位军医不知道去了哪里,两个带着白色头盔的宪兵矗立在他两旁,看不清长相。放弃了逃跑的念头,他发现自己被带到一个巨大的机器面前,很像汽车但却没有轮子,泡在水里。他看不太清远方的景致,但第一次感受到了海风的凉爽和腥味儿。他还看见月儿挂在西天,看来这还不是深夜。
不知道等了多久,军医回来了,带着他走向那机器肚子上的开口,那里伸下来一架梯子,就像一只肥胖的母鸡细如木棍的脚。青儿爷穿着左右相反的军靴十分别扭,脚下梯子的铁片被踩着发出铛铛的声音,而紧紧绑着的双手又没法扶着栏杆,他心里特别怕一个不稳就栽下去。只好一步一顿地登了上去。
“母鸡”肚子里竟然是个大房子,简直可以住得下一支坂田少佐的部队。后来他听别人说,这是“轮船”,是在在海里河里游的。青儿爷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么大的家伙,还带着房子和人,能不沉底儿?不过看着严肃的医生并不担心的样子,他也就放心了。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医院”是什么样子。滨琦住院回来的时候说,那是个挺不错的地方,天天什么也不用干,吃饭还有人送到手里。他问滨琦有没有人巡逻站岗,滨琦说医院哪有人站岗,反正中国人也是不打医院的。
青儿爷想,也许在医院会有机会逃跑吧,暂时只好如此了。没想到,“母鸡”那么大,他俩却被安排住进了一个很小的房间,小到军医都站不直腰。里面只有两张床,他和军医一起睡。沉默而高大的军医不怎么理会他,他以为青儿爷已经彻底疯了。收拾完行李,军医从随身提着的木头箱子里取出一个针筒,又拿一个小玻璃瓶子抽了药,熟练地给青儿爷胳膊上打了一针,他没感觉到怎么疼,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在梦里,他梦见了自己回到了前沟村,回到了贫穷而温馨的家。姑妈正在院子里洗头,绿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闪着青色的光芒,他欢快的向她跑过去,结果姑妈一抬头,却长着坂田少佐的脸笑眯眯地说青君你回来啦。
青儿爷惊出一身冷汗,睁开眼发现自己自己不是在轮船上的小房间,而是一间稍大的屋子里,感觉像是第二天早晨了。四处都是白色,除了床什么都没有。门是木头做的,前面开了个玻璃小窗。一低头,他发现自己身上穿的黄色军装不知何时变成了肥大的蓝色病服,左胸处上用日文写着几个红色的字“精神治疗中心”。地上也只有一双绿色的拖鞋,自己的日本军装军帽军靴通通不知道去了哪里。这是他一年一来第一次脱下日本军装。
他想开门出去看看,却发现头晕的很,走起路来两腿十分僵硬,像踩在棉花堆上难以保持平衡。他扶着墙来到门口,却发现这门根本没有门闩也没有插销,光秃秃的,从里面没法打开。他踮起脚尖往门外看去,是空空如也的一条走廊,对面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房间,不知道有没有人。看了一会儿,还是什么人也没有,他只好回到床上无所事事地躺着,好像睡着了又没睡着。
这时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头皮发凉,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的头发被剃光了,头发茬子的触感还挺舒服的。忽然他想起自己是疯了才被送到这儿来,于是为自己刚刚的举动感到后怕。疯子才不会做出他这些举动来的,看来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才能不被人识破。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响动,门被打开了,走进来一个护士。护士这个词语也是滨琦伤好归队后告诉他的,他说,医院里最有意思的就是可以看到许多漂亮的女护士,她们给你打针吃药有时还带你上厕所。青儿爷瞪大了眼睛说:“那怎么行,有女的看着我可尿不出来!”滨琦哈哈大笑起来说青君长大就明白啦。
这个护士有二十多岁的样子,长得很瘦,苍白的脸上透着倦容。头发盘进了护士帽,不知道是扎辫子还是短头发,白色的护士大褂让她的身体看起来扁扁的。她是日本人。“青君,现在去吃早饭。”然后她不理会没有反应的青君,直接搀着他走出了房间。
走出了长长的走廊,一转弯,外面是一个小院子,院子中间是一颗庞大的、青儿爷从来没见过的大树,几乎要七八个人才能围住它的树干,高度有三层楼房那么高。树枝十分粗大,就像伸出的好多手臂。树顶上的圆形树叶十分浓密,而最怪异的是有无数根棕色须子从树顶垂下,如同门帘一般将整棵树包围起来,有的长一些的须子都垂到了地上,居然扎进了泥土里。树干上不知为何有人绑了根红绸,在棕色的树皮上十分惹眼,就像姑娘的肚兜。越看越觉得这树就像个妖娆的女人,披着长长的头发,隐约透着股邪气,让青儿爷又好奇又害怕。他后来给它取了个名叫“美女树”。小时候,爷爷给他讲过“美女蛇”的故事,这让他十分怀疑这是棵妖怪树,便不敢多看,继续痴痴地跟着护士走着。
绕过院里的美女树,青儿爷到了对面一个兵营食堂似的地方,里面有十多个和自己一样光着头身穿病号服的日本士兵正在吃饭,只有白粥和窝头。表情都十分呆滞而沉默。有几个朝他看了看,又低下头继续喝粥。护士领着他走到个没人的桌子,给他端来了粥饭便走了。他嗅着了白米粥的香气才感觉到一阵饥饿,从昨天早上装疯开始,他就一直没有吃东西了。
有的士兵吃完饭,走出了饭堂,而那个护士不知道去了哪里。青儿爷便大着胆子也来到外面,这个小院子里摆放了许多木桌木椅供人休息,高高的院墙是红砖砌的,十分平整。正对着大树是院子的大门,是一座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栅门,挂着副粗大的铁链。 跨过院子就是一座二层平顶小楼,楼体是模模糊糊的青灰色,也就是青儿爷住的地方。所有的窗户都被木板封上了,就像破衣服上一块一块的黄色布丁。
院子里有的士兵就坐着晒太阳,有的趴在桌子上睡觉。他们看起来都不怎么像疯子,只是显得十分死气沉沉。倒是有几个像是相熟的士兵在角落里说些什么,但青儿爷还不太敢主动和陌生的日本人说话,便也找了个空椅子坐了下来,不知不觉得又打量起那美女树长长的“胡须”。
正在他发呆的时候,一个和滨琦差不多大的日本士兵走到他面前说:“你是哪里人?怎么这么小就来中国了?”
青儿爷心里十分害怕,他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自己是中国人的事实。他心一横,就傻乎乎的向那个文质彬彬的日本士兵笑了笑,没作声。
青儿爷不知道对方的用意,于是紧张地低着头不说话,却赫然发现那个士兵的左脚只剩下了一个大拇指!其他的脚趾像是齐刷刷地被砍掉了,好在伤口已经痊愈,长出了粉红色的新肉。他不禁吓得咬了咬嘴唇。
“来这里的士兵要么是受伤的,要么精神上出了毛病,不过我知道有很多人是装的。”那士兵的语气有些得意,似乎看穿了青儿爷的伪装。青儿爷不死心,继续不说话。
“哎呀,你这个家伙,我又不会害你。我姓金田,是**步兵团的,你呢?”士兵伸手摸了摸青儿爷的脑袋。他的模样有点儿滑稽,短眉毛小眼睛,婴儿肥的脸上总是带着一抹毫不在乎的笑容。
“我是坂田少佐营里的的。”青儿爷终究是年纪小,有人向他主动示好,他就本能的无法抵抗这种安全感。也因为他向来对和善的人没有招架之力,就好像村里的长辈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的疼爱,和孩子对他们的依赖是自然而然的一样。他不知道自己的部队具体番号是什么,只能这么回答。
“我没有听过这个军官。看来你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嘛。这里是中国的福州。你前天来的时候我看到他们抬着你进来,还以为你的腿断了呢。”叫金田的士兵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木头长椅吱嘎响了一声。
“福州离沂蒙山有多远?”青儿爷有些懵了,这么说他睡了一天一夜。福州,这又是他没有听过的名词,要是真的这么远,那可怎么回家去?
“是山东省吗?我在地图上看到过。到这里的话……我想应该是比日本到中国的距离更远些。”
青儿爷的心沉了下去,看来那个轮船真的比汽车跑得快,一天一夜就带他就
到了这么远的地方——也许还不如去日本呢,至少还能和滨琦在一起。而这里,他谁也不认识。他顿时觉得自己很傻,何必瞎折腾呢,现在倒好,离家越来越远了。青儿爷觉得自己就像棵小草,被连根拔起,先是栽进了日本人的部队里,接着又被移栽到遥远的南方。他还能把根扎回他的前沟村吗?他觉得自己就像美女树上飘荡的根须,是不是戳到了哪块土地,哪里就是家?
青儿爷隐瞒了自己是中国人的事实,而后来也证明是个正确的选择。金田是因为踩到了游击队的地雷被炸伤了脚,打枪倒是不碍事,但没法行军才更要命,所以才被送了进来。他说这里就像个“大后方”,等战争结束就可以跟着部队回日本了,叫青儿爷安安心心住着吧。这里的护士也见惯了装疯卖傻混进来的兵,也理解他们这些士兵的想法。只要军医不来,青儿爷大可不必装作疯子一样。金田对丢掉的四个脚趾头一点儿也不难过,反而总是说“四个脚趾换一条命,合算合算!”
过了个把钟头的样子,之前那个护士在楼前喊了声“集合吃药了!”金田便拉着青儿爷起身走了过去。
原来,这里的病号每天要吃两次药,大家排列得整整齐齐就和部队里站队列一样。点到谁的名字,谁就到护士那里领上药丸和水。每个伤病员吃的药都不一样,有的多有的少。大家都十分自然的一个接一个吃了药,最后一个轮到青儿爷。护士在他手心放了三粒药,两个白色药片,一个绿白相间的胶囊。
“是什么药?”青儿爷问那护士。
护士抬头瞧着他,似乎因为被问这个问题感到奇怪。
“不知道,问军医。我负责监督吃药。”那护士面无表情,根本不像那天宴会上的日本女人柔情似水。
青儿爷没办法,只能一仰脖把三颗药吞下了肚。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好歹总不能是毒药吧,既然大家都吃了那就应该没事儿。护士又让他张大嘴,把舌头翘起来看了看。好像是怕他没咽下去藏在嘴里。
吃完药,坐回之前的位置才刚一会儿,青儿爷便觉得睡意席卷而来,昏昏沉沉的想睡觉。他找到了值班室里的护士说他想回去睡觉,便被带回了那小房间,青儿爷便一觉睡到了晚饭时分。
天色还很亮,要是这个时候青儿爷在家里,吃晚饭是要等爷爷和姑妈从地里劳作回来才开饭的,那时候天已经墨墨黑,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冒起袅袅的炊烟,在外面疯耍的孩子们也都被母亲们唤回了家。奶奶早已忙活好了炊饭,有时候是棒子粥就窝头,有时候是甜甜的地瓜稀饭和香喷喷的玉米面煎饼。青儿爷最喜欢一家人在屋里那黑黢黢的、还带着点油腻的矮桌上吃饭的时候,听姑妈和爷爷奶奶唠着田里头的庄稼或是村里发生新鲜故事。
护士打开门,喊他去吃了晚饭,给的是米饭,菜汤和炖土豆。这些食物并不难吃,可是青儿爷没有吃很多,也许是因为想起了家吧。可是当天晚上他就开始拉肚子,一夜跑了十多次茅房,第二天起来,他的眼窝又青又紫,整个人都软了没有一点儿劲,腿肚子直转筋。中午时分,护士找来了个医生给他看病。
这位身材矮小、长着方脸盘的医生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一个日本兵。那医生一开口询问青儿爷病情,竟然是中国话!虽然带着很浓的外地口音,但青儿爷听到久违的汉语心中立即狂跳不止。一年多以来,青儿爷仅仅在坐车进县城的时候在街上看到过熟悉的中国人,而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的和中国人在一起了。他觉得这是他的一线希望,是他的救命稻草。青儿爷说到底当时也只是个孩子,要想回家,没有大人的帮助是不可能的。可是这个日本士兵一直站一边,既是翻译也是监督,这让他不能不保持着呆傻的状态,医生问什么他都不答话。
日本兵用蹩脚的中国话告诉医生说,青儿爷脑袋出了问题,反正是拉稀,直接治疗就可以了。那医生捏着青儿爷的下巴看了看他的舌头,又对士兵说他以前没见过青儿爷,是不是新来的。士兵说好像是,那医生说青儿爷只是水土不服,吃点药过两天就好了,接着从画着红十字的医疗箱里找出了一些药让那个士兵拿去交给护士,他说精神病人是不能自己保管药物的。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机会,士兵刚转身出了门,青儿爷对着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医生小声说:“大夫!”
那医生吓了一跳,回过头见是青儿爷说话,不禁疑惑地看着他:“你会说中国话啊?不是,你不是......”医生没把“疯了”这两个字说出来,估计心里明白:这个兵是装的。
“大夫,我是中国人,我不是日本兵!”青儿爷觉得哪怕只是有这样一个人能听着自己说出这句话,都是莫大的福气。这么长时间了,他心里的这些话能和谁说呢?即使是和滨琦君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从来不提自己家里的事情,也不敢强调自己中国人的身份,这种在日本军队里莫名的羞耻感也许是他的年龄带来的,也许也不是,这都是当时的他所不明白的。
那个医生只是盯着他看,却不说话,好像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大夫,俺家在沂蒙山前沟村,是被日本人抓来当兵的。你,你救救俺出去吧!”青儿爷的眼睛里冒出了泪花。
医生走到门口张望了一下,又走回到青儿爷面前说:“孩子,这不好走哇。这是石井部队管的地方,专门抓中国人做手术,有时候还拿日本人做。”
“做手术?”青儿爷听不懂这个新名词。
“哎!就是把人肚子打开,你不懂。”
青儿爷立即感觉自己的肚子上挨了一刀似的,他要是在这里被发现是个中国人,是不是也要被抓去做手术?他更加迫切的想逃离这个地方,泪珠子滚落而下,那医生很不忍心,他有三四十岁的样子,自己的孩子可能正是青儿爷的年纪,不禁也红了眼眶,摸了摸青儿爷的脑袋。
“你先别着急,我回去想想办法。”说罢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别哭了,千万别叫人看出来了。”
日本士兵很快就回来催促医生离开,青儿爷痴呆呆地望着医生的背影,脑袋里只有那一句“我回去想想法子”。他什么时候会再来?自己会不会被抓去”做手术?”他想起过年的时候爷爷杀鸡的情景,连肚子里的五脏六腑统统被掏个干净下锅做了菜。日本人剪人的肚子要做什么?难道也要吃?当年听说的,日本鬼子专掏小孩子心肝吃看来是真的?他越想越害怕,吓出了一身一身的冷汗,整个人越发的虚脱了。
8
福州是个和沂蒙山区天差地别的地方,气候,吃食,就连空气的味道都完全不同。这里潮湿多雨的夏季让青儿爷在午睡时热的睡不着觉,而夜里又被寒意冻得两脚发凉。这里的黑色蚂蚁大的吓人,最大的能有有他一根手指节那么长,而每次一下过雨,就不知从哪里飞出漫天的一种蛾子似的虫来,专往人人身上扑。要是一打,它们薄如蝉翼的翅膀便脱落下来,只剩下米粒大小的黄色躯体在地上蠕动,甚是让人恶心。但好在它好像不咬人也没有毒性,只是膈应的很。往往一个晚上过后就又集体神秘地消失殆尽,就好像水里的蜉蝣虫。
还有一种不会飞的虫子却让人十分头疼,这虫子长不到一公分,身体黄黑相间,样子十分普通。然而谁要是被它爬到了身上,接着就会奇痒无比,伸手去挠,便会长起一片溃烂的水泡,又红又痒又疼。这还不止,只要是手碰过了溃烂之处再去碰到别的皮肤,就会像传染似的又长出新的水泡。后来金田告诉青儿爷,千万不能用手打这虫子,它身体里都是毒水,拍碎了流到身上能把人毒死。这个忠告原本是出于好心,却让青儿爷神经紧张,好多天里都疑神疑鬼地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这种虫子。
好在,这里的蛇虫再多也还是虫子,天气一凉也都没了踪影。日复一日,吃药,晒太阳,偶尔和金田和另外几个士兵说说话,时间就这么慢慢的过去。金田他们讲的都是战争中的故事,是青儿爷唯一解闷的来源。另外几个士兵见他是个没开过枪的兵,还嘲笑了一番。青儿爷也没示弱,他告诉他们自己地震中抢救滨琦君的英勇事迹,坐在台上观看部队的阅兵仪式并且受邀参加了中佐的酒宴,让士兵们甘拜下风。尤其当说到日本姑娘给自己倒酒的场景他颇为羞赧,惹得金田他们哈哈大笑,连值班的护士都走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在这里好像笑是比任何事物都稀少的东西。
在士兵们的战斗经历中,青儿爷知道了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样子。战争不仅是行军站岗,也不仅是两个人搏斗摔跤,战争是我的刺刀戳进了中国人的肚子,
中国人又开枪把我的脑袋打成了豆腐花。战争是饿的时候啃吃了死掉的战马,战争是开着飞机把炸弹爆炸扔到中国人的房子上。青儿爷觉得自己从未见过真正的战争,但他一点也不想了解,他为爹担心。那天晚上他做了梦,梦见父亲拿着枪瞄准着自己,而自己挥着刀向他的脑袋砍去,吓得他大喊一声醒了过来。
(听到这里,我很心急,紧着追问青儿爷那医生怎么不来了?青儿爷笑呵呵的刮了刮我的鼻子说:“傻不傻,他要是不来,俺咋会在这里给你说这些嘛。你慢慢听!”)
大约到当年十月份的时候,青儿爷在这里住满了两个月。他神秘而奇异的绿色头发又长出了一茬,这让院子里的士兵们大为惊奇,有好几个早晨,很多士兵们都故意坐在青儿爷附近的桌子上吃饭,就为了近距离看看他绿色的头发。有一次,其中一个长着络腮胡十分剽悍的大高个问他:“青君,你这头发,是天生的?”
“是天生的。”
“太厉害了,真是长见识!要是石井部队他们见了你会很高兴吧!”
“为什么?”再次听到“石井”这个名字,青儿爷真的很想弄明白这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
“说不定会把你的脑袋拿去做实验哦哈哈哈!”那个大高个儿兵故意做出鬼脸,吐出舌头装成个吊死鬼。
像晴天里炸了个雷一般,青儿爷忽然脸色刷白,金田揍了大高个一拳说去去去别吓唬小弟弟,有本事就去摸摸护士的屁股啊。于是他们开始互相开起了玩笑。青儿爷突然意识到他娘胎里带出来的绿色头发又一次即将给他带来噩运,而第一次,是让坂田少佐发现了他。“做实验”也许和“做手术”是一个意思吧。先是因为头发被坂田少佐带走,现在也许又将因为这该死的头发被抓去“做手术”吗?他又一次到达了期盼和恐惧的顶点,全部的希望都在那位中国大夫的一句“等我想想办法”之上。
而青儿爷也并没有坐以待毙。长期在日本人中间生存的他已经学会了灵活地思考对策。他想,就算不能马上回到家,那么如果能回到坂田少佐的部队里也是不错的,至少比在这里强。在这里,他每天无所事事,却又无时不刻不在承受着恐惧。这种感觉和士兵们聊起他们打仗时的害怕很相似。有个叫做松下幸之助的步兵,左边的胳膊从嘎吱窝齐刷刷被炸弹削了去,一只袖子飘飘荡荡。他说,在战场上,最可怕的不是有人向你开枪,而是在那种枪林弹雨的地方,你根本不知道哪一颗子弹是属于你的。猜测子弹会打在自己的鼻子上眼睛里还是后背上才是最可怕的事情。而另一个伞兵说,从飞机上跳下来慢慢下降的时候才最可怕,你就那么无法抗拒地满满靠近炮火纷飞面目狰狞的的战场,就像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可是他无法回头也无法选择。有时候,伞兵们根本不知道会落到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的军队里,有的人还没落地就被自己人的机枪打死了。关于战争的事情是青儿爷从未体验过的,他一次也没上过战场。坂田部队就如同中日之战的局外人,安身立命是他们唯一的任务。
与此同时,除了“做手术”之外,还有一种更大的威胁和恐惧存在在青儿爷身边。那就是他每天吃的药。虽然在住进病院的一个月以后,青儿爷觉得他不再吃了药就想睡了,好像慢慢地适应了那药,而并没有给他的身体带来什么变化。可是两个月后他突然惊讶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爷爷奶奶姑妈的名字,再后来,连小时候的玩伴们叫什么他也都忘了。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只是一时的遗忘,又或许是离开家太久了,但是在后面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想起来过。反而,那些记忆离他越来越遥远,就像是飞速地逃离他的脑海。他终于明白这就是那些药物的作用。他决定必须要在他连滨琦和坂田少佐的名字也忘记之前与他们取得联络。
(这就是青儿爷当时的感受——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而你的过去也在渐渐消失。这样的日子才是最难熬的。长大以后,回想起这些,我才明白了青儿爷总说叫我我好好爱惜现在的生活是为什么。)
经过他的思索,青儿爷决定,一边等待医生的帮助,一边去联络坂田少佐的部队,他想着只要告诉他们自己的病好了,就一定能再把他带回去。至于具体的
方法,想来想去,他只觉得只能写封信过去。而写信就需要纸笔,这些都是可以问其他的日本士兵借来用的,关键是填写地址让他犯了愁,最后他只能在信封上写道:山东省沂蒙县城**学校坂田少佐收。青儿爷没读过书,他的信都是用在日本人那里学来的文字写成的。信不长,他认真地说明了自己已经不疯了的情况,想回去继续当兵。他甚至还说愿意跟随少佐回日本。他不得不撒这个谎,只要他能快些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按照惯例,军队内部的信并不需要邮费,青儿爷把信和其他人的家书一起交给护士以后,就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坐在美女树边上无尽的等待,在他心里,对那位中国大夫的期待越来越暗淡,而对部队上的回信期望越来越大。可他不愿意死心,有一天他忽然冒出了个念头——也许是大夫想来找他,却来不了呢。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有这种可能的。医生只有有人生病了才会来,所以青儿爷决定在装疯之后,再装一次病。
那天早上还没吃早饭,青儿爷就在房间里满地打滚,捂着肚子大哭起来。护士闻声跑了过来,问他是不是肚子疼,他就点点头,更大声地哭了起来。护士皱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又关上门出去了,青儿爷暗自高兴她一定是去叫医生了,可是左等右等,等来的却不是那位中国大夫,而是另一个陌生的日本军医。青儿爷失望极了,屁股上还白白的挨了一针。正当他装作肚子恢复了正常,希望那医生快点离开的时候,那医生却从包里掏出一包东西,说是有人让他带给青君的。由于他得是个“疯子”,自然不能开口询问是谁送来的。
在军医走了后,青儿爷打开了包裹,里面是一袋饼干和几个煮鸡蛋,都是他很久没吃到的东西。他很强烈的感觉到这一定是那位中国大夫给他的。除了他还有谁知道自己在这里呢?而除了他,谁还会送来这一点点的关心呢?可是他为什么不来见自己一面呢?
就在他疑惑的当儿,院子里传来了嘈杂而混乱的声音,就像有人在大声地吵架。他放下食物跑到院子里观看,只见那个魁梧的大高个正暴怒地对着那颗美女树粗壮的树干拳打脚踢,还用手疯狂地撕扯着那无数的垂须,嘴里用愤怒的声音骂着:“混蛋!为什么是我!放我出去!妈的!”院子里的士兵们都围了过来,却又没人敢去拉这个疯狂的大个子。只见他的目标又转向了那树上系着的红绸带,上去一把薅了下来,扔在地上使劲地踩着。
“你去叫护士!”金田一收平日的玩世不恭,回过头对矮他半个头的青儿爷说道。不过,用不着青儿爷去叫,护士已经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找人了。不一会儿,几个个高大的戴着白色头盔的宪兵出现在院子里,个个胳膊上都别着红色标记,他们形容严肃而高傲,可面目都像是一个娘胎里出来似的,连高矮胖瘦都整齐划一,和那天送青儿爷去轮船渡口的那两个宪兵特别像。他们径直穿过人群,毫不在意撞到了哪个围观的士兵,这让士兵们很不满,有人朝着他们背后吐了口口水“宪兵狗”。
此时,大高个已经开始冲到那扇大铁门面前,暴虐地摇晃着那把铁链,又抓住那些铁杆试图攀爬上去。那几个宪兵换为小跑过去,拽着他的腿把他扯摔到了地上,脸朝着地。他们两人按住了他的膝盖,还有个宪兵试图把他的双臂反向扣在背部,但大高个力气好像很惊人,他先是一拳打在了那个宪兵的脸上,又翻过身踹翻了按着他腿的宪兵,站起来试图冲向另一个负责指挥的带头宪兵。十一岁的青爷儿忽然很希望他能狠狠地揍这些趾高气昂的宪兵,可是这次,大高个没有胜利,因为子弹打在了他的胸口上。
9
那个宪兵对着冲向自己的大高个开了枪,于是大高个身形一顿,又因为冲劲儿太大,头朝下闷声倒在了地上,“砰”地一声让青儿爷头皮发麻。鲜血慢慢染红了大高个儿身下的土地,开始慢慢积蓄起一汪血水。宪兵们骂骂咧咧的重整了他们的军容,戴正他们的头盔,将大高个的尸体拖走了。他们经过士兵们跟前的时候,青儿爷不敢看大高个的脸,却冷不丁看见那树下的红绸缎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日文。他上前蹲下一看,居然是无数个日本人名,而整个名字组成的队列末尾,是大高个的名字。
大高个到底是疯了还是被什么事情激怒了,没有人知道。只是那天宪兵们走了之后,那个日本护士走到树下把红绸带又系了上去。士兵们慢慢地也不再谈论起这件事,但青爷儿心中隐隐约约得感觉到,大高个的死和那红绸带和那个”做手术”的山井部队有关。他私底下问过金田,但他说他也一无所知。金田在这里有两个月了,这种事情倒是第一次发生。树上的名字也许是与中国人的战斗中死去的日本士兵,每隔一段时间都是由那个护士过来写上的,写的时候手里还会对照着一张纸。
去询问那个神情冷漠的日本护士自然是自讨没趣,青爷儿便按耐下对这次事件的好奇心,只是对那美女树更加忌惮了。时间流逝,后来,每一次护士来添上了新名字,他都会去看看。他突然发现自己很怕看到滨琦、小泉和坂田少佐他们的名字,以及他们部队里任何一个士兵的名字。他不希望这些日本士兵死掉,或许他们也算得上是好人。
青儿爷寄出去的那封信如同石沉大海,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眼看就要到了第二个他在外度过的春节,他却仍旧没有收到回信。医生也再也没有给他送过什么东西,可也从来没有露面。
青儿爷觉得自己被骗了,又或许那医生早就忘了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农村农村娃啊,人家何必冒着被日本人杀头的危险来救自己一个陌生的孩子呢。
住院满了半年,士兵们是要进行重新的身体检查的,这一天,一个日本军曹带着两个宪兵一起把青儿爷带去做检查。他们走的正是大高个拼命试图打开的那道铁门,那个军曹手里有钥匙。他开门锁的时候,两个宪兵面朝院里持枪站立着,仿佛要是有人试图趁机冲闯,他们就会开枪。青儿爷根本没想过在他们的手底下逃脱。就一路傻呵呵得笑着,老老老实实走在他们中间。
原来,他住的小院是属于一所大医院的内部,出了院子,顺着一条林荫路,沿着它走就从侧门进入了医院大厅。医院里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但日本人是大多数,并且大多数是一瘸一拐的伤病号。他们有的坐在等候的木头凳子上,有的干脆靠着墙坐在地上。这时候,有几个人抬着一个担架上不断哀嚎的士兵几乎是冲进了医院大门,鲜血染透了他的黄色军装。可是这里已经充满了太多的伤员,一时间竟然没有一个医生过去治疗,连担架都几乎找不到一块足够的空地放下来。抬着他的几个医护兵只好手足无措地看着那士兵继续惨叫着。
今天负责带领青儿爷的军曹是个很胖的士兵,嘴里还总是叼着根烟。因为是冬天,厚厚的军装显得他像个球形,脖子把衣领撑的满满当当,腰间的皮带快要撑不住他的肥肉了。
这时候,一声熟悉的声音传来,青儿爷朝声音方向望过去,原来是那个中国大夫!他带着那个翻译兵来到青儿爷一行面前,偷偷看了青儿爷好几眼,却好像又不敢与他对视。原来,他是今天负责带自己检查身体的医生,这让青儿爷又惊又喜。他准备不再怨怪医生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好像这些岁月里随着他经历过的事情越多,青儿爷就越能理解别人的难处了。
青儿爷跟着中国医生接受了好几种检查,有些甚至让他觉得很新奇,比如有一种照相的机器,据说能看透身体里边儿的东西,还有个护士拔了他两根头发说是拿去“研究”。就算他避开士兵的注意力老是拿眼瞧着那医生,那中国医生却始终一直没有正眼看他。他满心的疑惑和焦急,眼看着全部的检查都快做完了,难道他就这么再次失去求救的机会吗?
正当他心里有苦说不出的时候,大夫忽然对翻译士兵说:“长官,我要带他去收集尿液,你们就不必跟着了吧。”听了这话,青儿爷心儿怦怦狂跳起来,他明显得猜测到这是医生编的谎话儿。
“动作快点。”那个胖军曹点起一根烟,摆了摆手。
医生把手轻轻搭在青儿爷的肩膀,让他心头觉得热热的——是否自己有希望离开了呢?医生引着他往充满病号的走廊尽头走去,途中有几个士兵试图叫住医生为自己看病,他都没有理会。
“日本鬼。”青儿爷清楚地听到医生低声暗骂了一句。
他俩终于到了一个破旧不堪的厕所,好在不是特别脏。刚进门,医生就反身把插销插上了,拉着青儿爷走到最里边靠着窗户的地方对他说:“孩子,最近可好?”
“还行。大夫,俺想走,俺不想去做手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看着熟悉的和父亲年纪身材都相仿的大夫,无助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娃,别哭!吃的可收到了?”医生宽厚的大手揩去了青儿爷的泪水。
“收到了,大夫,谢谢您!您......您能带俺走不!咱现在就走吧!”青儿爷紧紧抓住了医生的大手,那或许是的他救命稻草。
可是,矮个子医生用另一只手拨开了青儿爷的手,深深的、像是十分痛苦的叹了一口气。
“孩子,叔没用,帮不了你呀!”
“咋了?叔!俺求你了,只要你带俺走,俺给你当牛做马!俺啥活都会干!”青儿爷差点就要跪下,可是被医生拽住了。
“娃呀……别为难叔。叔也是被日本鬼逼着做医生的……你不知道,每次我看着那些日本鬼,都想拿刀杀了!可是,没办法呀!我先前也不愿意给日本人
瞧病......他们打死了多少咱老百姓呀!可他们......就把我老婆开枪打死了!我还有个七十多岁的妈,一个十三岁的儿子,我把你放跑了,他们......”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湿润了,放出与青儿爷如出一辙的无助和绝望。成年人的眼泪更使人心里难受,青儿爷觉得自己有点自私,怎么能因为自己就让别人身陷险境呢。
医生蹲了下去,双手深深的插进黑色的头发里。青儿爷忽然觉得他看上去似乎比自己还要小了。他无法再逼着这个大夫带他逃离这个地方。是啊,在这个充满着危险和恐怖的世界,每个人都自身难保,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能否安然度过这场席卷全中国的恶浪,又何苦背上他人的性命呢!
青儿爷的心不再狂跳,他说:“叔,俺知道了,你带我回去吧。”
像是得到原谅似的,大夫站了起来,仿佛丢掉了沉重的包袱,他从挎包里掏出个小透明罐子。
“乖,好孩子,去里边儿装点尿,别叫他们起疑心了。那帮日本鬼,哼,心眼多的很!”医生又恢复了他冷静的神态,好像刚刚蹲在地上的那个人不是他本人。
青儿爷顺从地按医生的话做了。他的心很凉,很重,像掉进了冬天的河水里。他正解手的时候,他忽然注意到厕所的墙上有扇铁窗大开着,外面的天空很亮,那是属于自由的光。他心中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回过头一看,医生还在抽着烟,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没有看着他。
提上裤子,他走到医生面前把尿罐子递给他,医生看了一眼,微微皱了皱眉头说:“哦,你拿着吧,一会儿给护士。走吧。”说完就转身去开门。
青儿爷咬了咬牙,他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这一次再回病院,再回到那个院子,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外面的世界啊!
“大夫,俺对不住您!”他喊道。
医生闻声惊讶的回过头,只见这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深深向自己鞠了一躬,便飞快的跑向厕所最里面的那扇窗户。他脑袋“嗡”地一声,这才意识到青儿爷是要逃跑。他慌了。这是医院一楼,要是青儿爷跳了窗子,就真的逃了出去。他可怎么和日本人交代?他仿佛已经看到日本人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和全家老少。
“娃,可不行啊!你快下来!”他冲向了窗子,可青儿爷从小在村子里爬树上房、漫山遍野地跑,此时已经敏捷地踩着洗手池子爬了上去,站在了窗台上。他看到外面是片林子,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可他觉得那是他的活路,也许林子那一头就是他的前沟村。他决定最后回过头看一眼大惊失措的大夫,就算是表达他的歉疚了。可那大夫居然把短短的腿一软,给他跪下了。
“娃!叔给你跪下了!叔求你!”接着他又拼命的磕起头来,青儿爷的头皮一阵发麻。爹经常告诉他,男儿膝下有黄金,除了爹娘长辈,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给外人跪下。可眼前这个大人居然不停地给自己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磕着头,他非常震惊,又觉得大夫十分可怜。
“娃!听话!下来吧!你要是走了,日本人会拿枪打死叔啊!”医生见他迟疑了,仿佛看到了希望,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混杂着恐惧焦急渴望和强挤出来的友善。
青儿爷又扭头望望那郁郁葱葱的树林,这已经是一月了,可是南方的树似乎永远不会掉叶子,仍然枝繁叶茂。一阵风吹过来它们左摇右摆起来发出沙沙的声响,似乎是对着青儿爷说快来快来。
“娃呀!你别笑话叔!叔这不是跪你,叔也是跪日本人呀!这年头,谁不想活命了!你不能害死叔哇!你听话,下来,啊。”
青儿爷的心软了。他自小就不是个心狠的娃,他见不得别人受苦。家家里的老牛他从来不舍得骑,总是带他去吃河边最嫩的草,喝最清的水。对他而言,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是他的伙伴。即使是日本人也不全是砍人的怪物,就像他愿意冒着危险去救滨琦。他们也会笑,会想家。与人为善,那是他的天性和本能,同样也是他不长的生命中所接触的一切。这是青儿爷的幸运,同样也是不幸,无法抗拒。眼前的他要是一走了之,就会害死一位儿子,一位父亲,还有他的亲人。难道自己可以这么自私吗?
青儿爷高高地站在窗台上,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大夫。他跳了下去。
10
那天后来是怎么回到的病院,青儿爷全然不记得了。他感觉自己又跳进了鬼门关,可能这一次将万劫不复。他傻傻地放弃了逃走的机会,却又不觉得自己错了。他不能怪罪那个大夫。他的下跪乞求和自己的求援又有什么不同呢?也许是有的,他不会向日本人下跪。
回到病房,他好多天都没有到院子里去散心。他不想看到美女树上的树叶,那会让他想起那片窗外象征着自由与家乡的杨杨树林。他就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脑袋里先是浮现出跪在地上的医生,接着又是发了疯的大高个趴在地上的血泊里,一会儿又是担架上昏死的滨琦君,还有爹当兵走的那天摸着他的脑袋红了的眼眶。他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虽然才十一岁,但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他没有受到过伤害,也曾接受过许多的快乐和友善,可是这世界上也还有许多他想不明白的道理和事情,有许多正也是错反也是错的选择他必须要做。他又一次感受到无尽的迷茫,无人可问。
中国医生再也没有送过吃的给青儿爷,他也并不期待。他知道自己和大夫之间有什么联系已经硬生生地断掉了,他也不再抱有希望。他的心情慢慢地恢复起来,重新走到了小院里,听着士兵们偶尔的聊天。他唯一的期待就是红绸带上新添的名字是他陌生的,哪怕他永远收不到少佐的回信。
转眼又到了春节,病院里唯一的变化就是集体吃了一顿饺子。日本士兵们尝了鲜,有的说好吃有的说难吃,青儿爷吃了两大碗,吃着吃着留下了眼泪。此时的家里人是不是也在吃着年夜饭?自己不在,大家吃着是啥滋味呀……对面的金田一抬头,看见青儿爷憋着嘴对着空碗发愣,热心的他还以为青儿爷吃不饱,大方地从自己碗里扒了两个饺子给他。这是,护士忽然走到饭堂,轻轻的将一封皱巴巴的信放在他碗前边儿。
那是滨琦少佐的回信。只写了半张纸,但是有很多字很复杂他不认识,就请金田帮他读了一下,这才明白,少佐的部队被命令开往中国北方地区作战,就
在这个春节过后马上开跋。这一次是真的战斗行动,所有人都在进行训练,暂时没有人手来接青君回去。少佐表示他高兴青君康复了,并让他安心等待战斗的胜利,那时他会亲自来接青君回日本。
他们的这次战斗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拿着信询问金田“北方地区”又是哪里?可是金田说“不知道,但比山东更远。”这回答让他的心沉了底。回家的路又拉得越来越长,长得看不见头。金田君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所有人都一样,日本也在海的那一头。
少佐没有告诉他回信的地址,青儿爷十分悔恨自己没有事先询问。这下,他不知道该给哪里寄出回信,摆在他面前的只有无尽的等待与遗忘。因为药效,他已经把爹的名字忘记了。可是进了日本军队以后的事情他却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个他见过的认识的士兵的音容笑貌他都历历在目。他知道少佐的部队并不擅长打仗,那么这一次,他们会有危险吗?会不会有人死掉?他为滨琦感到担心。这个日本士兵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和爹娘等着他回去,就如同他等着爹,如同爷奶和姑妈等着他一样。
往后的日子里,他往美女树下跑得更勤了,因为他牵挂的部队已经参与到了金田他们口中那些惨烈的战争中去了。终于有一天,那位护士写完新添的名字,对凑过来的青儿爷说:“请问你为什么总是来看这些名字呢?”
“我的部队正在打仗。”青儿爷很惊讶自己说的是“我”的部队。
“这不是阵亡名单。”
“可是,那些名字是?”青儿爷十分诧异。他一直以为这些人都是被纪念的死掉的士兵。
“石井部队杀掉的人。”护士没有任何语气,转身回到了她的值班房间。
青儿爷觉得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从脖子到脊背再到脚后跟。那黑色的密集的名字如同这里无处不在的巨大蚂蚁,在他全身上下爬动着。他觉得“石井”这个神秘而恐怖的名字就像可怕的幽灵潜伏在他的身边,潜伏在他们这个与世隔绝的小院里。就像那些美女树半空中垂着的茎须慢慢生长着,伸向他,企图抓住他。他又想起大高个死前说的那些话,里面好像隐藏着什么阴谋。
“为什么是我?”
青儿爷觉得这五个字让他不寒而栗。就像是被选中了要去做些什么不好的可怕事情。
“做手术。”“做实验。”
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这些话来。对!一定是这样!青儿爷的小脑袋对日本人的军队了解得并不多,但足够他把知道的东西联系到一起。他觉得自己识破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也许那个护士也是知道的,然而却无动于衷,也从来缄口不谈——难道她也是帮凶吗?也许,那个大高个是知道了自己将要被抓去做手术才拼了命要逃走吧。青儿爷不敢告诉别人自己获知的这个真相,害怕也许因为自己的多嘴招致灾祸,或许,他的绿色头发真的会让他被抓去“研究。”那天晚上,他一闭眼就看见曾经吐着舌头逗自己玩的大高个,弄得他没有一丝睡意。他深深地后悔自己问了护士那些名字的含义,他已经暴露了自己是个“知情者”,也许某一天,她会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地带来几个宪兵把青儿爷也带走……
青儿爷开始躲着那护士,尽量装作不再对那红绸带感兴趣的样子,心里期望她能就此忘了那天告诉他名字的事情。他只有在四下没人的时候才敢偷偷看一眼新写上的名字。好在每一次都不是滨琦他们。
日子又静如止水一般地过着。又新来了一些受伤士兵,也走了几个士兵,不过总共的人数总是差不多,小院刚好能住得下。新来的士兵们带来了关于战争的最新消息,他们说现在好像中国人占了上风,因为美国人为他们送来了许多厉害的飞机大炮。日本军队打输了很多次战斗。每次和士兵们自我介绍,青儿爷都自称是“大板”人,因为他听过很多滨琦君家里的事情,于是总能蒙混过了关。他偷偷高兴着中国人的胜利,同时又担心着滨琦他们的生死。毕竟再怎么说,眼下能救他的,是日本人。
一九四一年的三月,虽然还是春天,但福州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青儿爷自己,十二岁,由于在日本军队中比普通的农村孩子吃得好,个子长得很快,甚至和小院里一个二十多岁的是日本兵一样高了,脸上总带着一超出他这个年纪孩子的成熟稳重。这个季节,蛇虫鼠蚁又开始多了起来。有时候会有白色的蝴蝶停落在美女树的长须上,有种莫名的美丽。士兵们都拥有高超的捕猎技巧,他们只用了几块石头和两根木棍做了个陷阱,就能常常捉到野鸡麻雀之类的野味,连老鼠都吃,这一点让青儿爷感到很恶心。
有一天早晨,青儿爷正要去饭堂吃饭,路过士兵们设在美女树下的陷阱时,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喂,青君!”
青儿爷看看周围,空无一人,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刚抬脚要走,只听到:“别走,我在树下面!”
可是树下面同样没有人。可是那声音……居然是从那个补兽陷阱里传来的。他难以置信的走了过去,弯腰往里边一看,是一只肥胖油亮的老鼠,正用着黑色溜圆的眼睛看着他,鼻子一缩一缩的动着。
“就是我,是老鼠!”
青儿爷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又撞在了美女树上弄得后脑勺生疼。他从来没听说过动物还会说话的,他以前对家里的牛倒是天天说着没完没了的话,但黄牛最多只是表示理解,用温柔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并“哞哞”叫个几声。“公鸡会打鸣,鸭子嘎嘎叫,土狗会吠猫喵喵。”这是奶奶在他小时候经常给他说的儿歌,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老鼠会说人话呀。也许这和爷爷的“美女蛇”是一样的?这老鼠许是成了精,不小心被士兵们的陷阱逮住了。可是,它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青君,你过来啊。快救我出去。”那老鼠还在喊着,好像是在哪里听过的熟悉声音。
“你……你怎么知道我名字?”青儿爷大着胆子问道,声音发颤,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似的。
“我是大高个儿啊!”那老鼠静静的看着青儿爷,得意地说。
(我听青儿爷说到这里,不仅吓得抓住了他的棉袄,佯装生气地说:“爷你吓唬人!老鼠不会说话!”可我心里却怕极了。青儿爷摸摸我的脑袋,吐了口烟:“哎,俺也不知道那天的事儿是真的还是俺做了个梦,你就当听个故事吧。”)
青儿爷这才想起,这熟悉的声音的确是大高个儿的,他毕竟是个半大孩子,这时已经从害怕变成了好奇,他抬头看看别人都还在饭堂吃饭,就便走到那老鼠面前蹲下来说:“大高个儿!你不是……被他们开枪打……”他没把“死”字说出来。
“哼!没错!我是被打死了,可是他们把我带走,动了个手术,我就变成老鼠啦!”
“什么样的手术?在哪里做?”青儿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那个恐怖的“石井幽灵”好像露出了一点儿它的真面目。
“不知道,一个地底下的房子里。他们把我的脑仁儿放到了老鼠的头里,我就成了这样儿啦!我乘他们不注意,打开了笼子逃跑啦!”
青儿爷下意识地捂住了脑袋,害怕地说:“那你怎么回来这来了?你快让他们把你变回去!”
“哈哈哈!他们才不会呢。他们就喜欢把人和动物拼在一起,还把人改成各种各样的怪物,我回去可就死定了。我回来就是想来告诉你们赶紧逃跑吧!结果,哪个该死的家伙做了这个玩意儿,你快救我上来!”
青儿爷伸手搬走了他身上的石块,那老鼠刺溜一下就爬出了坑洞,里面有一小块蘸了油的馒头。
“我去告诉金田他们。对了,小弟,他们是按照先后顺序来抓人的。他们管你们叫“马路大。”你来这也不短了吧,快走吧。”说完那老鼠就跑进了食堂里不见了。
12
等到青儿爷走进食堂吃饭的时候,一群人围在食堂中央不知道在说着什么。他想正走过去瞧瞧,金田兴奋地在人群里朝他招呼说:“青君!快过来看!好大一只老鼠!”
青儿爷头皮一阵发麻,他似乎有种不好的预感。被金田拉进人群,他果然看到大高个儿老鼠肚皮朝天躺在地上,嘴里耳朵里都流出了血,正在一抖一抖地抽搐着,看样子马上就要断气儿了。青儿爷问:“你们把它打死了?”
“是啊!我一脚踩死的。老鼠不打死还能干嘛?我们都不够吃,这家伙倒吃得挺肥!”金田得意洋洋地说,“你不知道,这老鼠可蠢了,跑到我面前要吃的,打他也一动不动,真是找死。”
“它……它没说话?”青儿爷小声地问。
“什么?谁?”金田莫名其妙。
青儿爷没再说话。也许,他和大高个儿的对话根本只是一场白日梦,只是他的幻觉。那天中午士兵们把老鼠做成了烤肉,青儿爷看了一眼就跑到一旁哇地吐了起来。但那个恐怖的秘密对他来说如此真实,或许,这是老天爷在告诉自己这里的真相。提醒他快点离开这里的危险。可是他却如此无奈,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等待坂田少佐他们打完仗来接他。但那就意味着中国人的失败,中国人的死亡,甚至是爹的死掉。青儿爷初次尝到了人生的痛苦。在遇到坂田少佐那天以前,他一直是个不知道烦恼和恐惧是何物的普通农村娃。
(青儿爷的故事讲完以后,我便记住了“石井部队”这个名称,专门在学校的图书馆中查阅了相关资料。而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原来这世界上不只有打仗的部队,还有纯粹以害人为目的的一支军队:731特种部队。
日本731部队,全名为日本关东军驻满洲第731防疫给水部队,对外称“石井部队”或“加茂部队”。它是侵华日军借着研究“防治疾病与饮水净化”为名义的一支部队,实际上,他们使用活体中国人、朝鲜人、联军战俘进行生物武器与化学武器的效果实验。
青儿爷所说的日本伤残军人也会被抓去做实验的真实性我并不确定,但可以确定的是千千万万的中国百姓抓到日军实验营,他们被叫“马路大”,就是“圆木” ,意思是说,中国人只是实验用的木头。
这支部队非常残忍,他们的解剖对象一般是绝对清醒的状态,也就是说,做手术不打麻醉,因为日本军医认为麻醉后的研究数据不够真实。而他们进行的解剖场景可谓是惨绝人寰。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大高个儿”才会对那里如此的恐惧。日本人进行解剖时,那凄厉的惨叫声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有一处实验室遗址中有这样的记载:“一名中国18岁男孩被活生生的剖开肚子,实验者将他的内脏都取出,男孩的肠子在培养杯里还在蠕动”。
而这仅仅是千奇百怪的实验中最“简单”的一例。可以想象,在那些战争岁月中,有多少中国人惨死在实验中。)
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它不因为战争而推进地更快,也不因为青儿爷的“软禁”生活而放慢脚步。接下来的日子并无变化,青儿爷慢慢放下了悬着的心——至自己是在金田他们之后住进来的。也许只要他们还在这里,自己就是安全的。而他浓密的绿色头发也剃了好几次,变得又粗又硬,他稚嫩的圆脸庞渐渐地有了棱角,是和他爹一样的国字脸,看起来有了大人样。后来,再也没有新的士兵离开小院,只是偶尔还会有新人进来,他们说,战争已经快要结束,而日本可能不会赢了。
青儿爷不知道打了败仗的坂田少佐还有没有心思记得他这个中国孩子,不过他猜想,只要是中国人赢了,自己同样能重新回到家乡。孩子的自我安慰往往是很有效的,就如同他们总是自己吓唬自己一样。他开始放宽了心思在这个安静的小院儿里慢慢长大,也许这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在那个炮火硝烟妻离子散的年代,青儿爷能免于杀戮、远离饥饿,这也是难能可贵的。
等到院子里的护士换了七八个的时候,青儿爷已经十五岁了。他的唇边冒出了细密青涩的胡茬,开始学会使用日本士兵们的刮胡刀。一米六多的个头,结实的肩膀和憨厚的笑脸让他成为日本士兵们很受欢迎的小弟弟。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大阪来的孩子,已经没有亲人在世,所以有时候谁的家人寄来了点心和吃食,都会分给乖巧礼貌的青儿爷。直到忽然有一天,新来的圆脸护士告诉他们,外面已经不再打仗。他们马上就可以回日本了。激动万分的金田当即脱掉了病服上衣,高兴的抱住了青儿爷,所有的士兵们一起欢呼着“万岁!”“万岁!”青儿爷这才发现,原来日本人也并不在意到底谁打赢了谁,他们和自己一样,最想要的,莫过于回家。
青儿爷翘首期盼着坂田少佐来接自己回去,因为身边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都被送回了自己的部队。终于有一天,他的排长山田出现在了院子的铁门口,旁边,站着他常常想念的滨琦君,和当年阅兵时一样,微笑着给自己扮了个鬼脸。
“滨琦!”他高兴的跑了过去抱住了他曾经的“大哥哥”,这才发现他的右边的耳朵不见了。看着他吃惊的目光,滨琦笑着说:“炮弹打掉的。可是我还是比青君长得更英俊呢。”
“哼。”青儿爷开心的看看滨琦,又看看排长,赶忙回房间收拾东西。他回家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在这个封闭的、曾经给他许多痛苦恐惧无奈和等待的地方,他足足待了接近四年。
青儿爷的脑袋因为快乐而一片空白,只知道紧紧地跟着滨琦和排长,一步不落,走出了这个日本病院。
这一次他们没有坐“轮船”,而是坐着汽车来到了火车站。滨琦说,这是日本人修建起来的铁路,专门运送日本军队和物资装备。他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青儿爷知道了很多新的地方,有福建,浙江,江苏,安徽,而他的家乡沂蒙山区在山东临沂。一路上,他还知道了每个地方的山都长得不一样,水也不一样,有的光秃秃的全是黄色青色的石头,有的漫山遍野覆盖着茂密青葱的树木,有的山像个孤独的老人独个儿坐着,有些山却一片连着一片,简直就像许许多多孩子凑在一块儿。有的地方喝水弯弯绕绕,细得像姑娘的腰身,有的地方河流湍急汹涌,就和发怒的巨兽般席卷而来。他再次穿上了漂亮的黄色日本军装,简直就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他睁大了眼睛向窗外贪婪地望着、望着,多么希望下一站就是他的家乡前沟村啊。
等青儿爷走下火车,双脚再次踩到结实的土地时已经是第三天的凌晨了,可是他觉得这熟悉的,北方的干燥而夹杂着土腥味的空气让他一下子找回了家的感觉。他们回到了曾经驻扎过的县城,但已经不再是那个学校了。他们住进了一栋巨大的建筑里,像是政府人士工作的地方。营队里的士兵有许多新面孔,滨琦说好多人死在了战场上,小泉分队长也是其中一个,这使青儿爷有些难过——他甚至没有为那次摔跤事件向分队长说一句对不起。
坂田少佐在自己的房间接见了他,还说要为他“接风”,和他一起吃了一顿饭,但这次青儿爷再也没看到一个日本女人。那天夜里坂田少佐不知道怎么了,也不吃菜,只是喝了很多酒。他说,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青君。他又哭又笑,最后不知道是醉了还是困了,最后竟睡在了饭桌上。少佐好像老了很多,变了很多,可是具体哪里变了,青儿爷也说不出来。
“青君!”夜里,士兵们都睡着了,只有站岗的士兵们保持着警觉。宿舍里,滨琦蹑手蹑脚地爬到了青儿爷的被窝里。
“嗯?”青儿爷把被子让了一半给他。
“高兴吗?”滨琦君眨着漂亮的双眼。
“高兴!”
“高兴什么?”
“回家了!”
“没错,我听说,等到秋天来了我们就能一起回日本了!到时候我介绍你认识我的弟弟妹妹,他们非常想见你!”
“滨琦君,我想回我的家。”青儿爷认真地告诉他。
“你的家不好,日本好。”滨琦君一脸不解。
“我想爷爷奶奶。”青儿爷说。
“青君长大了,可以去日本了。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可是青儿爷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门外。月光很亮,远处的沂蒙山脉隐隐约约。
“民国三十四年(公元1945年)九月九日九点,是近代以来中国人最光荣的时刻。在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大礼堂,侵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终于低下了不可一世的头,在投降书上签下了名字。至此历经十四年的抗日战争终于以中国全面胜利而告终。虽然日本已经无条件投降,但摆在中国政府面前的问题依然头痛不已。
此时,有超过一百二十多万日本军人滞留在中国的广袤地区,其中还不包括其亲属七十多万,朝鲜人六万多,台湾同胞四万多。”
我们的中国少年青儿爷也属于这滞留大军中的一员。
13
一九四五年八月,青儿爷所在的部队向中国军队投降。部队的武器全部上交了,不过他们本来有的也不很多,大部分士兵甚至对这种不再与枪支弹药为伴的生活感到由衷的高兴,每天醉酒的人不在少数。上面说,除了私人物品,其他一律不准带回日本,于是大家拼命地消耗着储备的日本酒。连岗哨勤务也大大减少,白天的哨位都取消了。可坂田少佐和所有的军官还是每天几乎忙的不见人影,而士兵们呢早已收拾好了所有的行囊,几乎准备随时踏上返乡的征途。大家告诉青儿爷,他们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虽然名义上是成为了中国人的战俘,却拥有回国的权利。更有许多日本部队,为了向他们的“天皇”尽忠,选择“玉碎”——用日本刀切腹自尽。滨琦他们没有想到,中国军队能够宽容地将他们看作是“人”,然后才是战俘。他们得到了正常而充足的食物,生病受伤的士兵还给请医生看病,还派专人照看着,防止有日本士兵想不开自杀。当然,也有个别纪律不太好的中国军队,比如民兵之类的,但尽管如此,最起码的“优待政策”也都做了,比美国对待德军战俘好得多。
那些日子,青儿爷的生活是这样的:夜里就睡在那座几乎空的只剩下光秃秃的灰色墙壁的大房子里,二三十个士兵睡在一起挨着打地铺。每天早晨起来后要点名,吃饭,接着就是干活。有时候是帮助当地农民和工人进行劳动,主要是农活和修复损毁的道路房屋之类的,由中国军官指挥。有时候,还会有中国军官和学生代表过来进行政治宣传。所有的士兵们高高兴兴地做着这一切,大家似乎完全和战争时期换了一个人似的,这让青儿爷以及所有的中国军民感到不可思议。他们眼中的“禽兽”、“恶魔”、“杀人犯”,怎么突然就能和他们称兄道弟、一起劳动、聊天?青儿爷没有感到日子的辛苦,反而觉得久违的充实。在噼啪掉落的汗水中,他看见上面映出了家人和乡亲们的脸庞,映出了老牛饮水的小湖,映出了前沟村的山山水水沟沟坎坎。是啊!农民的血脉和基因是永远不会改变的,而在人类千万年的演化史中,也正是劳动,让人不断地进步繁衍,生生不息。
战争和怠惰一样,都是让文明停滞甚至倒退的凶手。即便是今天文明社会的人也要劳动,军人要劳动,即使是监狱里的囚犯也要劳动,劳动是使人改造、向善的最好方式。
(以下,是我长大后才得知的见闻——
与中国人民的宽容与友善相比,日本人又是怎么对付中国战俘呢?
中国战俘被带回日本本土进行劳务,一个月只有一天休息。他们每天只休息四个小时,日复一日被端着枪的日本士兵监视着,干着最苦最重最脏的活。修筑军事工程、开挖水坝、铺设铁路、下井挖煤……稍有懈怠就会被殴打虐待致死。而每天的口粮仅有一块饼子,一碗水。而在整个抗战时期,经常会出现大批屠杀中国战俘的事,仅仅在南京大屠杀事件中就有五万多放下武器的中国士兵被无辜屠杀!)
那年十一月,坂田少佐告诉大家,他们即将被陆续遣送回国。中国军队让他们把行囊尽快收拾完毕,但其实所有人早就已经整装待发。青儿爷已近十六岁,早已有了他自己对于战争的看法。有的士兵收集了很多中国什物,大多数是在战斗中抢来偷来的。他不能表示任何抗议,但他知道,这些东西永远都是中国的,就像这片土地,谁来都抢不走。
有一天傍晚,青儿爷他们联队正在劳动完返回营区的途中,突然出现了一小支民兵团对他们进行抢劫,这些农民拿着枪,一边骂着“日本鬼”一边粗鲁地搜着他们的身。青儿爷亲眼看着这一切,从头至尾日本士兵们都没有反抗,也没有一个人出言反驳。带队的中国指挥官试图阻止这些突然出现的农民,可是他势单力薄,更不能对这些农民打扮的同胞开枪。滨琦君口袋里弟弟妹妹的照片被撕扯成了碎片。他
们受尽欺凌之后,只是默默地重整队伍返回了住所。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中国八路军知道了这件事后,立即将那些民兵抓了起来进行教育,将抢来的东西还给日军士兵们。当那位不知姓名的八路军军官发放他们钱物的时候,有很多日本兵被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滨琦也红着眼睛站在队伍里和青儿爷说:“中国军人,好人!”
很快,回国的日子只剩下一两天。营里的士兵们每天狂欢雀跃,直到凌晨才睡下。青儿爷无法入睡,他明天就要去日本了吗?不行!这次,他不再乖顺,他不再是个任由日本士兵把自己带走的孩子了,他要勇敢地和命运搏斗!他明白,自己与日本人的恩怨都已经到了头,这离家在外的六年,逼着他成长,让他走向成熟,同时也更加坚定,他的根永远深深的扎在前沟村,即使死也要死在家乡的土地上。他悄悄地爬了起来,走出了联队。他知道,今晚站岗的哨兵是滨琦。
滨琦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是青儿爷,还以为他睡不着找自己聊天来了。
“青君睡不着吗?”他习惯性地摸摸青儿爷的脑袋。
“……嗯”
“因为马上要走了吗?不用担心啊,有我在呢。”滨琦拍拍他这个 “中国弟弟”的肩膀。几年不见,滨琦已经从漂亮的十八岁少年变成了二十多岁的英俊青年。
“滨琦,我要回家了,不能跟你走。”青儿爷看着他的眼睛,他觉得自己从未在滨琦面前这么坚定。
“坂田少佐说的吗?”滨琦十分不解。
“不,我是自己要走的。现在就走。”滨琦的眼睛瞪的老大,这才意识到眼前的青儿爷是要私自逃走。
“你是我们的士兵,我不能允许你离开。”他拉住了青儿爷的胳膊。
“滨琦,我想家。我的家在中国,我永远也不会去日本。你的弟弟妹妹在日本,可是我的爷爷奶奶在中国。”青儿爷的眼睛红了。
“……”滨琦的神色黯淡下来,盯着他的皮靴不说话。
“滨琦君,我很感激这几年你对我的好。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让我走吧!”青儿爷知道,自己这个日本“大哥”不会狠心拒绝自己。
滨琦抓着他的手渐渐松了。他看着青儿爷,咬了咬嘴唇,眼神柔和了下来。
“青君,你救过我的命。我懂了,你的家在这里。你走吧。有缘再见了。”说完他转过身去。
“滨琦君,再见。”青儿爷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日本军队,他仿佛听到身后的滨琦吸着鼻子,似乎是哭了。他的鼻子也很酸。那简直是他的哥哥啊。
战俘营的营门口是由中国军人站岗的,那个机警的哨兵借着月光看到一个日本小兵竟然径直朝自己走过来,吓了一跳,忙端起手里的步枪,大声喊道:“站住!干什么的?再走我开枪了!”
“班长别开枪,俺是中国人!”青儿爷举起双手。
那士兵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问清了情况,哨兵打了个电话,找人把他带去见了一位八路军军官。青儿爷告诉军官,自己的家在前沟村,十岁的时候就被日本人带走了,直到今天才有机会逃脱。他请求部队能把自己送家,那位军官爽快地答应了。
这是青儿爷六年来第一次无所顾忌地说中国话。这是他的乡音,他身份的证明,也是和家的纽带。他感到无比的轻松自在,现在的他终于真正地离开了与日本人有关的世界。他宁愿忘却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忘掉那面红日白底的日本旗,回到他扎根的黄色土壤中去。在前沟村,肥沃的土地是黄色的,远处的沂蒙山也是黄色的,院儿里母鸡的羽毛是黄色的,他亲切的老牛是黄色的。而这离他既遥远又无处 不在的的战争也结束了,他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常。
六年了,青儿爷回到了沂蒙山乡。
(抗日战争结束后,全中国两百多万日军战俘的最终结果是被中国军民遣送回日本,这些人中的很多在回到日本后也后悔了,他们后悔当年的愚蠢,后悔为天皇效忠。这批战俘中的大部分后来成为反对战争的中坚力量。)
14
军官们用军车把穿着他们赠送的新衣裳的青儿爷回了前沟村。于是,这个十六岁的绿发少年重新站在村口的时候,所有村人都惊呆了。这个十岁时被日本人抓走的孩子竟然还活着。他们纷纷围上前好奇地问这问那。可是,青儿爷没有看到他的爷爷奶奶,也没有看到姑妈和爹。他问一位拉着他手的同村长辈:“大妈,俺爷呢?俺姑妈呢?俺爹当兵回来了没有?”
可是,那老人却一个劲儿的叹气,“可怜的娃哟!”周围的村人也都不再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他的身世和变化,有的散去了,有的仍然好奇的盯着他。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走过来,他的脸盘很长,嘴唇上蓄着短短的胡子,一双不算很大的眼睛不像普通庄稼汉那么呆板,给人一种灵活的感觉。他叫洪丰收,是前沟村现任村支书。自从前两年八路军来到了沂蒙地区,洪丰收的村长一职就变成了“书记”,还加入了共产党,是前沟村目前唯一的正式党员。
洪丰收从小就是个不服输的主儿,在孩提时代就是全村孩子里顶顽皮的一个。他并不擅长大家,但鬼主意最多,小伙伴们都愿意跟着他玩儿,算起来,他还领着青儿爷一块儿打过“土仗”哩。长大后,他更是满心想干出一番事业来,对地里的活儿一点也不感兴趣。洪家就他一个儿子,上面有三个姐姐,家里倒也不缺他这一个干活的,再加上那年头重男轻女的风气,家里就由着洪丰收成天瞎逛,从来没吃过什么苦。不过,这洪丰收表面看着不务正业,其实内心渴望着出人头地。自打懂事了以后,他琢磨着,想要出人头地,只有走仕途。于是,他打定主意,跟着村长老赵头混,鞍前马后地伺候着。从那以后,他在村长家的时间比在家里的时间还长。老赵头是个实心眼,没想那么多,倒也乐得有个后生给自己搭把手,这样一来,自己隔三差五给夫妻劝架、解决邻里纠纷的时候,一把老骨头也好有个帮衬。而洪丰收也够有耐心的,这副手一当就是十年。
青儿爷被坂田部队带走后几个月,八路军驻进了前沟村,他们比起日本兵是更好了,不仅一样不拿农民东西,还帮忙干些农活。家里一穷二白的孙寡妇带着个三岁的娃娃成天挨家挨户地要饭,八路军知道了,白白送了她好几十斤粮食哩。
在八路军的部队上,洪丰收跟着老村长听到了许多新名词,比如“共产党”、“平等”之类的,许多内容他并不是很明白,但他算是明白了,现在的天下是共产党的天下,军队是共产党的军队,连整个中国都是共产党的。他的心儿怦怦直跳,他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他一定要加入这个“共产党”。
八路军驻守在前沟村的一个多月里,经过洪丰收成天得向党员军官们的“虚心学习”,以及积极参加部队上办的“文化扫盲学习班”,他成功地得到了“入党积极分子”的名号。另一方面,他又十分擅长表决心、喊口号之类的“政治活动”。部队的党员代表正计划着在前沟村发展起基层党组织,正愁着没有一个有文化的群众能胜任,忽然见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头脑灵活,又一心向党,也许是个入党的好苗子。他们便再找来村长一打听(当然是一通夸奖),就把洪丰收提名为“预备党员”。为了便于工作,部队上的党代表把赵村长直接提为正式党员。自此,这个两人班子就算是前沟村的政治领袖了。但洪丰收也明白,这“预备”二字还是不好听,只有正式党员才能有前途升官哩。
但洪丰收表面上还是很谦虚的——他准备着接这位年近七十的老村长的班哩!就在青儿爷回来的前半年,老村长得了气喘病去世了,洪丰收理所当然地接替了位子。镇上的党代表通知他“通过了组织考察”,转了正式党员,任命洪丰收又当书记又当村长,可把他威风坏了。他终于实现了出人头地的理想,算是掌握了“一方霸权”,日常事务倒也处理的井井有条,都是十多年来跟着老赵头学到的经验。
而青儿爷是前沟村的人,自然也在他洪丰收的管辖范围内,他岂能坐视不管?这个年轻人和日本人相处过,这是什么?这可是有关政治的事情呀!
“咳,青儿娃,俺呢,是村里的书记,也是村长你家里这几年遭了难,没剩下啥人啦。跟叔说说,这几年咋过的?”虽然表现得很是同情,但其实洪丰收关心的还是青儿爷被日本人带走后的经历。
青儿爷从洪支书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呆讷的神情,毫不理会他的问话,推开围观的村民,快速地跑了,把洪支书晾了一个尴尬。这还是他走马上任后第一次说话没人应。
六年了,回家的路从未忘记。即使青儿爷忘记了爷爷奶奶爹爹姑妈的名字,他也从未忘记家在哪里。
推开那熟悉的木板门,他呆住了。家里的房子早已严重倒塌,院子里的一切包括农具鸡舍牛棚都七零八落地被砸毁了,整个院子里没有一丝生气。他呆呆地走向他魂牵梦绕的小屋,里面早已空空如也,所有的家具物件统统毁坏了,厚厚的蜘蛛网随处可见。黄土覆盖了桌椅板凳,他迈步进去的时候一只野猫尖叫了一声夺门而逃。这样的房子哪还有半点人影?
不甘心吃了个冷脸的洪支书挂不住面子,后脚也来到了青儿爷家里,坐在个树墩上和他讲述起这几年发生的一切。青儿爷的爹当了兵的第三年,在东北被日本人打死了。部队上寄来了他的一件衣裳和一封慰问信,其他什么都没有。青儿爷的奶奶闻讯,大病了一场,不到一个月就咽了气。很多时候,老人的性命都是互相依附着的,当老伴儿走了,青儿爷的爷爷也很快无病无灾的去世了。
于是,青儿爷的爹死了,而青儿爷也被日本人抓了去,肯定也是没了活路。几乎是短短的几个月里,一个好好的家庭就只剩下孤苦伶仃的姑妈,而一个弱女子又能如何靠着自己过活呢!很快,有媒人介绍她嫁到江苏的一户人家,可是在即将成亲的前两天,她被进村扫荡的日本鬼子强奸了。没有脸面活着,更别提嫁人的姑妈第二天就在屋里上了吊,把上门迎亲的男方吓得不轻。但好在男方是户好心人家,了解了事情原委,就帮着做了丧事,尸体就埋在了现在的打谷场的东坡。
从洪支书那里听完这些讲述,青儿爷如同五雷轰顶。失魂落魄的他回到破败的家中,默默地坐在门槛上。洪丰收见他这个状态也问不出一二三来,便决定改日再处理这件事。他拍了拍青儿爷的肩膀便走了。
那晚,青儿爷一个人静静地想了一宿。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青儿爷说,他回忆了他短暂的十六年的生活,就像是已经过完了一辈子。他能恨日本人吗?他不知道。是的,是日本人改变了他安稳的生活,把他带离了家。可也正是日本人使他免受饥饿与战火,甚至还第一次使他懂得了友情和人与人之间的温暖。他的父亲和姑妈都被日本人害死了,而自己在地震时却愿意拼命地拯救滨琦君,连他的逃脱也是滨琦成全的。这个世界太过矛盾和复杂,人的本性到底是什么?他太痛苦了,他第一次觉得孤独,彻彻底底的孤独。在过去的岁月中,即使再担惊受怕的日子里,他也始终有人陪伴。而那个人,是家人,是滨琦君,是金田。越想,青儿爷就越痛苦,他的脑袋乱成了麻线。他本想着也去死,可是却没有足够的勇气。
从第二天开始,他一个人重整起了家业。他把那些损坏的家具物件能修补的修补,不能修补的就索性扔掉。花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他形同废墟的家就基本恢复了原貌,只不过显得又大又空,不仅是因为东西少了,更因为这个家只剩下了一个人。他并不怎么会种地,于是就开始利用在军队里学会的修鞋和简单的木匠活到各家各户去挣点散碎钱,农忙的时候,他义务帮着乡亲们干些收麦打麦放牛割草之类的农活,只需要给他一顿饱饭。大家见这个十六七岁的娃怪可怜的,心地又好,就都挺照顾他的,谁家都了点富余的口粮和穿旧的衣裳都愿意拿给青儿爷。就这样,他的日子渐渐也运转了起来。这个沉默勤劳的绿发少年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着他的新生活,他的家里渐渐又有了生气。
青儿爷十八岁那年的夏天,一个戴眼镜的军人来到了前沟村,身上斜挎着一台黑色的匣子。军人对着围着他打转的孩子们说他要找一个长着绿色头发的年
轻人。孩子们都嚷嚷着“俺知道!俺知道!”,热心而欢快地给他领到了青儿爷家门口,军人见门开着,便敲敲门环走了进来。
当时青儿爷刚从河边挑水回来,往水缸里倒着水,听到动静,一转身看到一个军官站在了院子里,十分惊讶。
“你是……青额娃?”那军官是南方口音,说起他的名字来十分别扭,却又十分熟悉。青儿爷想起来了,那个中国大夫说起话来就是这个口音。想起那个向自己下跪的男人,他心里不禁有些反感眼前的军人。
“有啥事儿?”他拿起毛巾擦了擦汗,沂蒙的暑天简直把人能晒出油来。
“听说,你会说日本话?”军官很直接。
“忘了,不会。”青儿爷从很久以前就下决心要忘记和日本有关的一切,因为只要一想起日本人,他就会想起被打死的爹和死去的姑妈。
“哎,小同志,我是代表红军部队来的,想请你给我们部队的军官教教日本语,你看行不?”那军官也不客气,找了个马扎就坐了下来。
“我不会说了。”青儿爷不看他,拿起笤帚扫地,扬起的土灰让军官直捂鼻子。
“你这个小同志不欢迎我嘛。哎呀,我是来请你去,不是强迫你。我们不会白让你教的。我看你家条件也比较艰苦,我们部队上会充分照顾你的,我们会给你报酬,不会让你白教,你看怎么样?”军官的语气拿腔拿调,似乎十分势在必得,他白嫩的鼻尖也挂上了细密的汗珠。
青儿爷动心了。他的日子实在是十分苦涩,有时候甚至是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在这贫穷的地方贫穷的年代,挣着了钱也往往没处花,而粮食是最宝贵的,谁家都不愿意卖口粮,愿意卖的价钱也出奇的高,根本不是他一个干着零碎活的人能买得起的。他的屋子常年漏雨,他没有钱买新瓦填补,多少个雨夜他只能睡在空空的牛棚下面。如果能有些钱,对他的帮助是很大的。
“上哪教?”青儿爷终于憋出一句话,问道。
那南方口音的军官顿时眉开眼笑:“行,那就这么定了。谢谢你啊小同志,明天我再来,开车来接你。你收拾一下行李,我们部队在城里,可能要去两三个月吧。”
青儿爷点点头。其实他也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除了几件衣服,就再也没有别的物件了。
第二天下午,军官如约而至,带着他上了停在村口的军用汽车朝城里驶去。村人们在村口好奇的远远观望着,青儿爷的每一次离开都是这么非同寻常。
汽车很快开进了县城里里的兵营,但并不是青儿爷曾经待过的那一座。这是一支红军部队的军官学校,有很多四五十岁的军官,但也有不少和他年纪相仿的小伙子。他们青灰色的军装显得十分精神,见了农村来的青儿爷也都十分客气友好。他被安排进了一间单独的宿舍,干净的被褥和供他换洗的衣裳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床上。部队上甚至专门给他派了个十五六岁的通信员,帮他打扫屋子,他连连拒绝,说自己根本不需要,有手有脚不用别人伺候,可是那些军官们说什么也不答应,说这是“传统”。
第二天,他便开始当上了“老师”,在一间教室里领着几十个军官念日本字,读日本语。这个课堂里没有什么课本,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南方军官给他准备的几张纸,上面有很多常用的日本字和对话,好在他都认识。上面的内容大多与军事、战争有关,他是比较熟悉的,课上的还算挺顺利。底下的军官们都很喜欢这个长相宽厚的农村青年,都很配合他的讲课。
看着底下这些聚精会神,对他这个农村娃十分尊敬的的军官们,他僵硬的心似乎再一次被温暖了。正是三伏天,教室里很闷热,自己穿着短衣单裤倒还凑活,可是军官们们的军装由于专心学习早已被汗水早已湿透了后背,额头上也沁出了滴滴汗珠。然而,没有一个人嫌热,而都是认认真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那些日本语,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干部学起日本发音来特别慢,常常是把一句简单的“谢谢”都读的磕磕巴巴,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还互相打趣。这股和谐的劲头感染了青儿爷。他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有很多人为了这个国家和军队在努力着,克服着各种各样的困难。
在课下的时候,他结识了一位山东老乡,二十多岁的军官孙成海,老家是潍坊的。他说,自己十五岁那年就跑出了封建家庭,主动参加了红军,还跟着毛泽东主席参加过“长征”。他在家的时候很读过几年私塾。抗战胜利后,他考上了军官学校当了军官。现在听说这里要组织军官学习日本语,他便报了名。唠嗑的时候,他知道了青儿爷的经历,便笑着对他说:“小同志呀,你不简单,估计啊比咱们这些这个上过战场的军人都要了解日本人哟!同志们,你们说,是不是?”军官们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连长快别笑话俺了,俺可没打过仗,咋能和你比哩!”青儿爷的脸窘的通红。
“咋比不上哩?你看啊,现在,你是老师,俺们是学生,学生就得听老师的,你说,对不对?”孙连长是个很幽默风趣的人,让青儿爷觉得在这个革命队伍的教书生活十分愉快。孙连长还告诉青儿爷一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意思是只有了解了日本人才能打赢他们。青儿爷想也许是这样吧。他见过很多会说日本话的中国人,但却没见过一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他们好像根本不愿意学。可能这就是他们输掉战争的原因之一?
14
在军官学校教满了三个月的时间,青儿爷得到了一位红军政委奖给他的一张奖状,汉字他一个看不懂,听别人说大约是称赞他为部队文化进步做的贡献。那个戴眼镜的军官让他拿着那奖状和政委站在一块儿,又拿起脖子上挂的个看不懂的机器对着他闪了一下,吓了他一跳,那军官介绍说,那叫“照相机”,可以把人的样子画到纸上。照完相,又有人给了他三十元纸票。正当他走出军营大门的时候,有人叫住了他,是孙成海。他从兜里掏出一沓纸票塞到他上衣兜里,操着纯正的潍坊口音说:“俺问过李干事了,他说你家里条件不好,俺也没啥本事,这钱你拿着,把家里归置归置。”他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热情笑容。
“俺不能要,连长,这不能行……”青儿爷十分感动,但爹说过,无功不受禄,自己不能白拿人钱,这年头,谁攒钱能容易啊。他忙伸手去掏那沓钱,却被孙连长有力的大手按住了胳膊。
“咿,俺告诉你,现在俺毕业了,你不是俺老师,俺也不是你学生,俺是连长,你得听俺的。这钱你就得拿着,都是老乡,生分个啥嘛。”孙成海假装生气地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青儿爷,眼里却透出了笑意。
青儿爷鼻子很酸,他想说些感谢的话,可是却张不开嘴,他的眼睛湿润了。自从回到家里,这还是他头一次感受到人与人之间最真诚的友谊。他紧紧攥着那沓钱,给孙连长深深鞠了一躬。
“哈哈,行啦,青儿同志,快上车吧。俺可是磨了半天才让汽车连的刘连长批了辆车送你。人家任务也忙得很,快去吧!”
青儿爷感激地看着这位才相识的军人,不善言辞的他又聚了一躬,在泪水掉下来之前走上了停在门外的军用吉普。
坐在车上,他这才掏出这四十元钱好好端详起来,他如此难以置信震。以前自己只见过几分几角的钱,更别提五块十块的了。一下子捏着一叠四十元的纸票,他的手心都出了汗。他从来都没想到日本人教他说的话还能让他挣到钱。,更没想到这个世界上有人会非亲非故地把钱送给自己。他决定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感谢那位孙军官。他还计划着要用一部分钱买些鸡鸭,下蛋卖钱,还要把家里的房顶重新修补……但他最想要的,是重新买一头小牛,他觉得有了牛,自
己那空空如也的家才算真正有了点温馨的气息。或许是小时候的记忆大多是和老牛相伴,他希望能够再次听到牛棚里传出哞哞的叫声,那悠长浑厚的声音让他在无数个夜里觉得安心。
自从三个月后青儿爷穿着新衣服坐着军车重新出现在前沟村,大家就慢慢发现青儿爷的生活光景好了很多。他的日子过得渐渐红火了起来,也不再四处给人打散工了。他的家里添置了牲畜,房子也重新修整了一遍。有时候,他还给村里其他困难的人家送点鸡蛋和粮食。村人纷纷猜想青儿爷的发迹与部队有关,可是他平时又不爱和人们多讲些话。至于那几年他在日本人手里的事情,他更是绝口不提。到底还是在洪支书的不懈努力下,并同时冠以“组织了解情况”的名义,他终于撬开了青儿爷的嘴,解开了大家心中的谜题:原来青儿爷是靠着说日本话挣的钱。这一下子又让前沟村炸开了锅。上了年纪的老人常常在青儿爷身后指指点点,甚至还有人眼红他挣的那钱,造起来谣说他当年是在日本人那里当了汉奸才活下来的,说不定还害死过咱中国人咧。而小孩子们不再好奇他的绿色头发,而是看到他就吵着闹着让“青儿哥”教他们说日本话。洪丰收又开始有了心思,他自从走马上任后还没干出啥大成绩可以汇报给组织的,实际上这个穷山村也没啥“政治”可干,乡亲们谁也不感兴趣,哪一家哪一户不是规规矩矩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普通日子?自己这个党员干部还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不过他可不想一辈子吊在这个小村子里,他信一句话“人往高处走”。于是,他开始把目标锁定在青儿爷身上——要是能抓住些重要线索,自己可不就抓住了个汉奸卖国贼?这可是大功一件啊。
村里人态度的变化让青儿爷感到厌烦,他起初没想到自己会说日本话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他只是不想被认为拿了不义之财才说了钱的来头。他于是更少地出门,几乎除了饮牛和定期买些粮食之外从来不在村人面前出现,这就给了那些游手好闲之辈更大的机会,五花八门的流言蜚语像病毒一样蔓延开来,以至于他渐渐在别人眼中“默认”了自己是汉奸和怪人。又过了一个春节,局面已经发展到了如果谁家的孩子不听话,他的娘就会吓唬他说“青儿鬼汉奸”就会来抓他,那孩子准吓得不敢再吭声。
就这样,青儿爷和一头牛,一群鸡鸭关起门来过他的日子,倒也平平静静。有时候也会在夜里睡不着觉,想起了小时候的光景。他觉得这个世道变了,简直是一天一个样,人也变了,那种乡里乡亲亲如一家的关系已经离他远去,这简直不是他想念的前沟村。他偶尔会想起滨琦君,他在“大阪”还过的好吗?他的弟弟妹妹也都该很大了吧。
小牛犊一天天长大,一转眼,青儿爷已经二十岁。同村的小伙子有的已经当了爹,可青儿爷因为“汉奸”的名声,从来没有人上门提亲。他自己也没想过娶亲的事儿,他的想法就是平平淡淡地活下去。过早的颠沛流离让他对平和的生活尤为眷恋,对他来说,什么都比不上安静的生活。他的根已经扎回了这片生育他的黄土地,可以说已经别无所求。但洪支书却失望了,他发现这个闷葫芦青儿娃实在是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让自己抓住,几次上门堵他“谈心”,他也都对那几年的经历只字不提,就俩字儿——“忘了”。渐渐的,洪丰收也懒得去较这个劲,只能怨自己又失去了一次升官晋职的机会。
一九五三年,前沟村里开始办起了土地合作社。洪丰收集合全村人开了动员大会,花了好几天才算是让这些目不识丁的农民们明白了这“合作社”不是要抢走他们的土地。原来,这“土地合作社”是把各家各户的田地土地作归作村里的财产,统一经营;而各家养的耕畜和各种农机具等也要归村里的成员统一使用。全村的青壮年都算做“社员”,必须参加社内劳动。合作社的总收入在扣除当年生产费后分给社员。至于村民们最关心的收入问题——“按劳分配原则”,就是说,谁干的多谁就领的多,采取记工分的方法来评比劳动的多少。
事实上, 这个全新的生活生产方式改变了中国大地上无数个前沟村一样的农村,使中国农民进入了集体化合作化,将农村纳入了社会主义浪潮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同样也改变了青儿爷平静的生活,让他不得不走出了家门,参
与到集体化的劳动中去。他心爱的牛被牵到了合作社里保管,只给他留下了几只鸡鸭,这让他很不适应,那头黄牛对他来说是一个伙伴,是家人,他甚至没想过哪一天要将它卖掉,只希望有它给自己做个伴就好。
每天在田地里的劳作使青儿爷感到疲惫而充实,他不在意休息时没有人与他攀谈,他只是认真地干活,比谁都积极地赶着他那头已经“公有化”的黄牛在地里一圈一圈地犁着黄土地。牛儿温热的鼻息熨帖了他心里空落落的沟沟坎坎。在白天,他卯足了劲儿地劳作,这个年纪的他正是能干的时候,只要睡了一觉便又精神抖擞。他想起了奶奶说过的话“娃娃们都是小马驹儿,累了在地上打个滚儿,浑身的力气就回来了”。他必须如此卖力,因为太阳落山以后他回到的,是一个空空如也,没有温度的家。他只想倒头睡去,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回忆。
那段时间是青儿爷回忆里的“空白”,他说他觉得自己每天都过着一样的日子,劳动,吃饭,睡觉,这就是农村的本来面目。而最难熬的是过年的时候,正月里人们不再下地,而是热热闹闹点起了炮仗相互拜年,全村人都沉浸在欢乐温馨的氛围中。而青儿爷只能呆在家里,无事可做。这种巨大的喧嚣和他院里的冷清是难以忍受的。他第一次明白了爹说过的:“年儿好过,月儿好过,日头最难过。”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二十多岁多岁的孤儿,独自飘荡在这个世界,他宁愿像那个永远坐在村头的疯老汉神智不清却永远快乐。原来生活的痛苦并不只是想活着却不得不死去,而是想死却只能痛苦地活着。
那是五四年正月里的最后一天,青儿爷准备上街赶个晚集买些生活用品。可是他刚走出家门,就见好几个孩子飞快的朝村外的方向跑去,嘴里喊着:“看日本人去喽!”他的心里“咯噔”一下,脑袋里好像碰着了个尖锐的刺。
还没走到村头,他就远远看到一个长发女人站在人中间,不停地说些什么,一脸焦急的样子。走近一看,这女人穿着一身淡绿色的长裙,一双黑色布鞋上缀着好看的碎花。斜襟长裙的样式很别致,倒像是在哪里见过的。对,多年前他在川崎中佐的宴会上看到的那些日本 女人就穿着这样的服装。莫非她真是日本人?可是她来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前沟村能干什么呢。
青儿爷不知不觉也默默地站进了人群,这才看清那女人长得很漂亮,却没有胭脂气,显得十分干净。一头长发绾了起来,弯弯细细的眉毛下面是一双好看的桃花眼,而小巧的嘴巴几乎还没有鼻子宽,看着让人心疼极了。而他刚刚来到能听清她说话的距离,青儿爷差一点没有惊得跳起来。
“我找青君。青、君!”
虽然很久都没有和日本人对话的机会,但这几个字青儿爷听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这个日本女人是谁?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日本名字呢?她找自己的原因又是什么?
周围的人当然都听不懂女人说的话,只是一窝蜂地观赏着她美丽而因为着急微微发红的脸庞。青儿爷喊道:“我是青君,你是谁?”
那女人惊诧地看着他的脸,又看了看他头顶丛生的绿色头发,却跪在地上双手掩面呜呜哭了起来。青儿爷更觉得摸不着头脑,便走上前问道:“你哭什么?你说找我,有什么事?”
周围的人村人看着他俩用日语交谈,纷纷开始议论起来,青儿爷不愿去听,他觉得那些声音就像牛尾巴旁边扰人的绿头苍蝇。女人止住了低声的呜咽,抬起带着泪痕的脸对他说:“我是滨琦的妹妹滨琦麻美。”
她就是那个吵着要寄了几根自己头发回去做收藏的女孩子吗?那些遥远的回忆原来从来没有褪色。关于滨琦的一切又浮现在青爷儿脑海中了,他想起最后一夜滨琦的月光下背影,显得那么忧伤。
女人见他没有回答,便说:“我哥哥死在了中国,可是明明战争已经结束了啊?就连军队也不肯透露他死亡的具体原因,只是说他是犯了纪律被处决了。后来,我家的弟弟也当了兵,被美国人打死了。你是他在信里说的最好的朋友,
他说你住在前沟村。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女人一口气说了很多,青儿爷不敢相信滨琦居然死了?!战争结束了,他是那么高兴地等待回家,怎么会这样呢?
他忽然有种恐怖的念头。“触犯纪律。”滨琦是个很服从命令的士兵,从来没有顶撞过上级。而直到他离开的滨琦明明都好好的,那么……在回到日本之前就被处死了的原因,是因为那晚上放走了自己吗?是身为哨兵的滨琦放走了自己,被杀死了吗?
青儿爷觉得天旋地转。怪不得,放他走之前,滨琦要说“你救了我”这样的话。也许他已经预见到了放走青儿爷的他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是因为过命的交情才使他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把自由给了自己。可是他能这么告诉麻美吗?这个女人深深地认为他和滨琦是最好的伙伴,是向他寻求帮助来了。他不能把这残酷的真相告诉她啊。
“那啥,你先起来。”
女人跪着没有动。
“哎呀,快起来,跪着不是个事儿啊。上我家说。”他催促道,但并不敢去拉她。在他这个年纪,对接触女人还是很敏感的。
麻美终于又站了起来,对他莞尔一笑:“青君能收留我吗?我太累了,已经走了一天一夜。我没有地方去”
青儿爷点点头默许了。
与此同时,洪丰收也得知了村上来了个日本女人的消息,还跟着
青儿娃回了家。这让他困惑不已,不过他确信自己终于是得到机会了——这青儿娃摆明了是与帝国主义有联系,这不是汉奸是什么?他没有直接去找青儿娃,他可不想轻举妄动,惊飞了帮助自己这个升官的日本喜鹊,而是美滋滋的哼起了沂蒙小调,让家里的女人赶紧拿酒给他,那喜悦的表情让洪丰收的妻儿摸不着头脑。
15
青儿爷在前面走着,麻美在后面迈着小碎步跟着,两人渐渐远离了村人,朝他的家走去。青儿爷心里十分复杂,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他给不了麻美想知道的真相,因为他不忍心毁了那些年里美好的友谊,而那回忆不仅是自己和滨琦的,也包括着麻美啊!他还记得那美味的糕点,和照片里还是个小姑娘的麻美的笑容。
他把自己的房间收拾了出来让她住下,自己住到堂屋。麻美只带了一个小包裹,看来不会长住,这让他松了口气。天突然下起雨来,他看到麻美自然地她把鸡赶进了鸡圈,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松动了。这个院子里已经太久没有了这种生活的气息,青儿爷一直感到自己只是”活着”,而并不是“生活”。别人家里和和美美团团圆圆才叫“生活。”
他从集市上回来的时候,给麻美买了个脸盆,一块肥皂和一块毛巾。接过这些的麻美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接着又冲他甜甜地笑了:“谢谢你,青君。”而青儿爷也惊讶了,因为他发现屋子里上上下下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锅碗瓢盆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简直不像是他的那间破房子了。他想起同村的青年经常在他面前故意酸道:“屋里头还是要有个女人好哇。”青儿爷忽然觉得口干舌燥,跑到院子里劈起了柴火。
麻美搬来了板凳,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青儿爷干着活。青儿爷一抬眼,这才注意到这个弱女子居然在正月里还穿着裙子,便把身上的棉袄脱了,一手递给她说:“披上吧,天气冷。”麻美就乖顺地披上了,然后开口道:“青君怎么一个人住?青君的父母呢?”
“都死了。就我一个了”
“麻美也是。”
青儿爷的斧头停顿了一下。
“我在日本也没有亲人了。父母都被美国飞机炸死了。当时我躲在学校的防空洞里,回到家的时候他们都埋在了房子下面。”
麻美美丽的脸爬上了愁容,显得楚楚可怜。青儿爷叹了口气:“都是苦命呵,。”然后特别用力地劈起木柴,像是对命运发泄着他的无奈。身边的这个女子和自己同样都是苦命的人,也许他们俩的命运就这么因那场战争被拴在了一起。
“青君真的不知道我哥哥为什么会死吗?”麻美又问起了这个问题,也是让青儿爷心乱如麻的问题,
他的斧头这回顿了很久才又挥舞起来。
“不知道,俺回家的时候他还很好。”他只有这么回答。他不是想撒谎,尽管那个在他心里揣测出的答案不停的搅动翻滚着。如果这悲哀而残酷的真相很可能会让这个和自己同样孤苦无依的姑娘对生活更加失望,告诉她又有什么益处呢。
“好吧。青君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说吧。麻美不白白住在这里。”
于是,这个来历不明的日本女人自此就在青儿爷家住下了,这消息传遍了前沟村,传遍了附近的十村八乡。有好奇的青年赶来,甚至早已嫁出门的媳妇专门跑回前沟村看上一眼那个传闻中美若仙女的日本女人,其中当然还有洪丰收阴冷的目光。麻美并不在意旁人眼里的刀子和背后的议论,而孩子们只要见她去河边挑水洗衣就手拉着手跟在后面齐声喊道“日本鬼,狐狸精。”她听不懂,只是朝着孩子们笑,可每次她一和他们打招呼,孩子们就一哄而散又叫又闹地逃走了。她问青儿爷,孩子们说的是什么,青儿爷回答说,他们是说喜欢你呢,你长得漂亮。麻美捂着嘴害羞地笑了。其实青儿爷心里知道,那些恶毒的语言都是各家的长舌妇教给孩子们的,她们嫉妒男人们总是在村里翘首观望那美丽纤弱的日本女子,她窈窕的身段让虎背熊腰的村妇们自惭形秽。
太阳升起落下,永不停歇。麻美就这么在青儿爷的屋里住了下来。她称得上是个贤惠的女子,渐渐地两人的话多了起来。原来,麻美比青儿爷还要大上三岁,从小就担负起了照顾弟弟和帮忙操持家务的责任。她并不嫌弃这里的家徒四壁,脸上总是挂着笑容。青儿爷的衣服渐渐不再沾满尘土,甚至养成了每天洗脚
的习惯,因为第一次他俩一同吃饭时,他脱了鞋的汗脚熏的麻美一阵皱眉。麻美煮的饭很好吃,青儿爷每次都尽量吃很多、很慢——也许是因为只有吃饭的时候他俩对面坐着才不那么尴尬,也许是因为青儿爷就是喜欢上了有人陪着吃饭的感觉。这些年,他一个人吃饭,再好的饭也未曾觉得香过。
麻美她时而也会坐在院里发呆,只有那时,她才看起来那么落寞。青儿爷因为身边多了这个漂亮温柔的日本女子,浑身上下再次散发出了朝气,在劳动的时候更得劲儿了。有人说,青儿爷这是有了日本女人的滋润哟,就是不一样。有人说,汉奸配日本鬼,天生一对。村人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青儿爷似乎全然听不见,他的耳朵好像聋了,他已经习惯了不去听中国话,他爱听麻美的轻声细语和低眉浅笑。
约是在麻美青儿爷家住满了两个月的时候,他的生命发生了又一次重大的改变,他成了家,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一天的劳作又结束了,青儿爷用已经烧好的热水擦了头脸,便与麻美一同往常地吃起晚饭来。他从来没有问过,也不敢问麻美要在这里住多久——除了和她初次见面的那天。渐渐习惯了她的照顾的青儿爷是害怕她哪天又突然地消失了,他又将重新回到孤独和灰尘满布的日子中去。可今天的麻美显得格外反常,筷子几乎没动几下,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麻美姐,你有话说就是。”青儿爷预感到她是要和自己道别了,这一天终究是挡不住,他不是个有福之人。
“青君。”
“哎。”
“青君娶了我吧。”
他一怔,嘴里的馒头似乎是没嚼就硬咽了下去,这下把他噎着了,不住地咳嗽。麻美忙给他递了一碗水,青儿爷咕嘟嘟地一饮而尽,这才勉强止住了慌乱。只见麻美正捂着嘴,对着他甜甜地笑,使他也尴尬地笑起了自己刚才的失态。太久了,青儿爷已经忘了自己上一次笑是哪一年哪一月。他忽然觉得自己浑身都燥热起来。与中佐的酒席上见到的日本女人不同,他更多得感受到了一种温暖和幸福。麻美是那么贤淑美丽,她竟然愿意嫁给自己,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自从她住进家里的那天,他也不是没有为她动过心的,可是那也只是一个正当年的年轻人再自然不过的了。但他从未起过别的心思,只是开始忧虑她终将到来的离开。
“青君是个好人,麻美愿意照顾您。”年纪稍大的她始终尊称青儿爷为“您”,这让他一开始挺不习惯的。“麻美没有家人,青君也没有。我们一起生活。”她一向温顺的眼睛此时显得格外坚定,热切地望着青儿爷。
“您嫌弃麻美不好吗?”见他呆呆地也不说话,麻美好像有些失望。
青儿爷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女子都会如此向男人表达心意,他被洪水般袭来的惊讶和快乐包裹住了。他怎么会不喜欢麻美呢?他多么希望她永远地留在这个小院儿里,陪伴在他的身边,等待着他每天的日落而归。
麻美接过了他手里的端着的碗,无意间两人的人碰到了一块儿,她不仅缩回了手,却又被青儿爷给一下子握住了。屋里头的煤油灯把麻美粉红的双颊映得更红了,她低着头羞涩的样子叫青儿爷看痴了。他忽然站起身来,勇敢地把她拉进了自己怀里。麻美身上的香气和柔软使他沉醉,这其中不仅是男女之间的强烈反应,更重要的,是青儿爷又重新找到了一个牵挂,一个家,一份他需要守护的责任。第一次感觉到那女性胸脯的弹性,这个年轻的汉子浑身上下的血液滚滚地烧了起来,头晕目眩不知所措。他突然很想喝水,但麻美的亲吻让他忘记了一切。
就这样,没有仪式,没有彩礼,青儿爷领着麻美到村里的打谷场边爷奶姑妈的坟墓前磕了三个头,就算是结了婚。他到集市上买了顶漂亮的几身中国女人时兴穿的衣裳送给了麻美,她换上以后光彩照人的样子让青儿爷心醉了,他的心不再冰冷,他终于又有了一个家。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一晚,洪丰收正在他家院里,目睹了一切。那天,他打定了主意来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捉上奸”,没想到,老天爷开眼,还真给自己撞上了。正当青儿爷抱着麻美的时候,他打算推门而入,可当他看见麻美迷人的身段和雪白的脖颈,自己身下竟起了反应,熊熊的欲望在他的心里升腾起来。他忽然很嫉妒青儿娃,真是艳福不浅,白白的就能霸占个这么漂亮的女人。不知,这日本女人的滋味和中国女人有啥不同……洪丰收挡不住邪念,改了主意——想升官也不耽误他吃肉啊。他在心里这么盘算着,冷笑着走出了小院。
保守的村人很快惶恐地发现青儿爷和日本女人关系的亲密,纷纷开始由嫉妒艳羡变成了指责谩骂,他们聚在田沟地头,说着青儿爷不仅当汉奸还讨个日本女人当老婆,简直是比日本鬼子还让人嫌恶可憎。他们经过他的屋前,常常能听到可怕的日本语和欢快的笑声飘荡在小院上方,让他们唯恐避之不及,就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鬼语。但这外界的一切对青儿爷和麻美的生活似乎毫无影响,青儿爷自顾自地参加集体劳动,自顾自地享受着他的温馨生活,每一次挥动锄头,只要温柔如水的麻美在家等他,他的臂膀就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吆喝牛儿耕田的声音里开始透着快活和满足。
半年后,麻美怀孕了。当她含着羞说出了这个消息后,青儿爷几乎被激动和幸福冲晕了。他当爹了,他要做父亲了。他愣了好一会功夫,继而紧紧地抱住了麻美。他流出了眼泪。他放开了她,一口气跑出了家门,跑向了他小时候经常饮牛也是他遇到少佐的湖边,把头扎进了清凉的水里。他的绿色短发在月光下折射出碧绿的光,就像春天里生机勃发的新草。青儿爷又跑到爷奶的坟前跪了很久,回到家中的时候麻美嗔怪地赶紧拿毛巾为他擦干了头。
青儿爷的快乐和妻子的肚子一起与日俱增地膨胀着,他很少再让她干活了,只让她乖乖地坐在院里看着自己忙前忙后。有时候,他在地里干活也担心,经常趁午休的时候跑回家里看看,让麻美怨他“把自己当成了小孩子。”实际上,他是怕旁人的眼光伤害自己善良柔弱的妻子。麻美不笨,即使听不懂中国话,时间久了,她也能感受到整个前沟村对她的恶意。可是她却从来不对青儿爷提这些事情,更没有抱怨过什么。青儿爷在夜里又开始经常失眠。他太害怕这幸福的日子会只是一场梦,醒了又什么都没有了。他也为滨琦的死而满怀愧疚与痛苦,看着熟睡的美丽的妻子,他的心情是那样复杂,说不出是感激还是歉疚。可他知道,这是他的家,他拥有的全部。青儿爷已经是个真正的男人了,他的肌肉结实有力,他的精神坚强如铁,他会拼死保护这得来不易的新生活。
大约是三个月后的一天,洪丰收终于按耐不住了。这天,他瞧准了青儿爷一早就去生产队干活了,便在晌午走进了这个安静的小院儿。麻美正坐在床上缝制着孩子降生以后要穿的小衣裳,听到声响,还以为又是青儿爷不放心回来看自己了,可一抬头,她的笑容僵住了——一个陌生的中国男人向他走了进来,表情上写满了贪婪和狰狞。麻美害怕了,用日语慌乱地问“你是谁?你要做什么!”,可急红了眼的洪丰收哪里理会这些日本话,掏出准备好的手帕就塞进了麻美的嘴里。“咋了,就许青儿娃占你,我就不行?嘿嘿,我知道你是个骚情货……”他得意地端详着满脸泪水的麻美,那种屈辱和害怕的表情简直使他的兽欲发了狂。麻美拼命地手脚乱踢,想要抵抗这个男人的侵犯,可是对于洪丰收来说,瘦弱的麻美简直是一只小鸡,他急急地去解她的扣子,可是才解开三颗,由于心慌意乱又耐不住性子直接一把扯开,压了上去……
青儿爷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很纳闷——门是拴上着的,平日里麻美总是不锁门的,今天怎么想起来锁门了?这还是第一次。可是任他怎么敲门喊门也没人应,他着了急,便扒着旁边的空牛棚树翻过了院墙进了院子。刚跳进院子,他就听见了麻美的呜呜的喊叫声。他三步并作脚步冲进里屋里,只见一个男人正在自己床上,他身下的,正拼命呜呜哭喊着的麻美!青儿爷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他大喝一声:“畜生!”上前把洪丰收一把拽到了地上。他这才看清这男人居然是村支书,可他才不管什么狗屁支书,他早就觉得这洪丰收整天盯着自己不怀好意,原来是憋这股着坏水!
洪丰收完全没想到青儿爷大中午的能回来,呆坐在地上,他看着气得拳头紧握、青筋暴起的青儿娃,知道自己要遭难,忙带着颤音口口声声地求饶:“青儿娃,哥错了,哥错了,你听哥说!”
青儿爷怒不可遏,用看一条臭蛆的眼神看了一眼地上的洪丰收,一言不发,转身去寻那桌上的菜刀。洪丰收见状,尿了裤子,居然跪在地上磕起头来。
“兄弟啊,哥错了,你可不敢动刀啊!俺刚刚是糊涂了,你给俺次机会,哥给你磕头!哥再也不敢了!”
青儿爷提着菜刀,脸上全是冷冷的杀意。他看看蜷缩在床角的、不住颤抖的麻美,一把薅住洪丰收的头发把他的头仰起来,冷冰冰地说:“洪丰收,你是畜生。你知不知道,她是个有身孕的女人!行,俺不杀你,俺把你骟了。”
洪丰收瞪大了惶恐的眼睛,一下子尿了裤子。
“别……可不敢啊……兄弟,哥错了,哥再也不敢了!你要多少钱?俺赔钱给你!饶哥一回吧!” 青儿爷手里的菜刀就在他的眼前,洪丰收几乎是边哭边磕头了。
“青君,不要。”床上的麻美气若游丝。
青儿爷怔了,他看着脸色苍白的麻美,不明白为什么她要给这个禽兽求情。
“杀人要偿命,麻美没有青君,不行。”她几乎是用全部的力气说出这句话来,那声音简直让青儿爷心碎了。他低头看着地上这个瘫软成泥的男人,又看看把自己当作全部依靠的妻子,把菜刀丢了,铛啷一声把洪丰收差点吓得昏死过去。
青儿爷蹲下身,盯着不断磕头满额头是血的洪丰收,强压怒意道:“俺不动刀,俺犯不上为你这个畜生去蹲大牢。今天算便宜你了,俺就打你一顿,打完了,你给俺写份认罪书,你要是还手,就别怪俺要你这条烂命!”
青儿爷看了一眼麻美,拖着大气儿不敢出的洪丰收进了院子,谁也不知道那天他挨了多少拳脚,只是村里人看到一瘸一拐、浑身青紫的洪丰收全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那份认罪书是洪丰收亲书写的,还按了血手印儿。他的肋条儿断了两根,鼻梁骨也折了,整个人肿得和馒头似的,在床上整整躺了四个多个月才下地。可是,无论是老婆孩子还是别人询问起他这一身伤咋弄的,他却铁青着脸咬紧了牙一个字也不说。
麻美即将临盆的前两个月,青儿爷有了新的烦恼。前沟村和附近的的大夫没有一个愿意答应来给这个日本女人接生,说是“损阴德”,还有一个赤脚医生把他赶了出来,说他丧了中国人的种,会遭天谴。
青儿爷好几宿没睡着觉,急的牙花子肿的老高,吃不下喝不下的。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人。他小时候逢年过节常常被爹领着上给自己接生的稳婆家送些鸡蛋花生之类的礼物,说这是习俗,青儿爷能平安活下来全是稳婆的功劳。第二天一早,他便敲开了村西头稳婆的家门。
稳婆姓田,已经年过六十成为一个老妇。她一看到这个绿色头发的青年人就知道他找自己是什么事了。他屋里那个日本女人的事情早已家喻户晓。但是她不是个狠心的女人,田氏还记得当年自己没能救下这个孩子的娘,可是他爹却每年都来看望自己表示感谢。但她已经有几年不给产妇接生了,她已经老了,已经不适合再经历那些血水交缠的生育场面,也再也跑了太远的路去给别村的人家接生。在前沟村和附近地界的年轻一辈中,几乎全部都是在她的手中来到了这个世界。她技术娴熟,常常是母子平安,失败的例子极少。某种意义上来说,田氏和许许多多的稳婆一样,是这片黄色土地上的农人得以延续的纽带。她们的地位特殊并受人尊敬,因为她们做的工作是与人们的生活中最根本的意义紧密相连的,也就是传宗接代。
(我听到“稳婆”一说,不仅产生了好奇,心想莫非我也是由“稳婆”接生的?我问了娘,她说,现在的孩子都是在医院由大夫接生。我又向她询问了关于稳婆的事情,可是她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娘自己倒是让稳婆接生的。于是,我特地找出了“新华字 典”,这才弄明白了这个“神奇”的行业。随着年龄增长,我对这些特殊的农村妇女始终保持着敬畏和好奇,同时也增进了更多了解。
接生婆也叫稳婆,是中国民间的一种职业,大多是妇女,偶尔也有经验丰富的男性当稳婆。长久以来,“稳婆”被认为是中国农村“三姑六婆”之一。给自己村里产妇接生的多为本村或邻村有经验的的老年妇女。随着社会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医疗条件与生育观念变更,最后一代中国乡村接生婆纷纷老去。
在那些文化卫生尚未普及、乡村里缺医少药的艰难年代,是中国农村里的接生婆负责起了十里八村的接生任务,并在当时成为一种受人敬重的职业。有的人叫“稳婆”,一方面是希望有了她们出马,就能报母子平安,另一方面,也是称赞她们的高超手法“稳稳当当”。在艰苦的农村世界,无论穷富,生孩子都是一件头等大事,做丈夫和公婆的,心中都是既高兴又担忧,因为常说的“阴阳一张纸,生死一呼间”就是用来形容临盆分娩的女人。因此,人们都把接生婆视为送子观音和救命的活菩萨,她们也成为一个个小生命来到人世间的守护神。如今,很多稳婆随着那个落后的时代已经老去,但她们也曾经年轻过,这些老妇人为了祖国乡村人口的繁衍奉献了青春乃至一生。)
田氏年纪大了但精神并未衰老,她清楚地记得当年青儿娃出生时的右脚和绿色头发,记得他痛苦呻吟了一天一夜才死去的娘,她不由得觉得自己有一些愧疚 ,便把他让进了家门。
“大娘,我来是想请你……”青儿爷并不懂得客套与婉转。他已经被其他的稳婆拒绝了太多次,这是他最后的希望,却也并不抱有太大的期望。
“坐。”田氏是个爽快人,让他坐下说话。
“大娘,俺不坐,俺就想知道你愿不愿……”
“你知道为啥别人都不愿给那个女子接生不?”
“俺知道,她是日本人。可她是个好女子!”青儿爷从不与人争辩,可这是为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他不想让麻美和自己的娘一样……
“唉,你知道当年村里有多少人是让日本人打死的不?你知道你姑咋死的不?”田氏坐在炕沿,抬头盯着这个年轻人。
“……”青儿爷没有说话
“可也那是两条人命呀!大娘!日本人也有好人。不瞒你说,俺的命也是
日本人给的。你就答应俺吧!俺……俺给你跪下了!”青儿爷双腿跪在了田氏面前。他的下跪是和那个中国大夫的下跪不同的,青儿爷跪的不是日本人。他跪的确也是日本人,但那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整个家庭血脉。他是为了亲情和爱而下跪,并不是懦弱和恐惧。
田氏仿佛看到了青儿爷的爹二十多年前同样跪在自己的面前,求着她一定要救活他的妻儿。青儿爷的娘在床上凄厉地哭喊着,最后声息越来越弱。她把那婴孩儿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却没能止住那从年轻时母亲身体里喷涌出的血液,先是黑红,继而变为鲜红。那孩子头顶绿色的胎发和红色的血液触目惊心,仿佛鲜花的凋零后剩下的绿色茎杆。花谢了,才能结出果实。过了二十多年,这果实已经成熟了,来到自己的面前。这就是轮回啊。田氏觉得这是她在这孩子身上欠下的债,她是应当还的。
“俺去,到时候你来叫俺。”
青儿爷大喜过望,他站起来,把一沓钱放到田氏手里:“俺替俺家里的谢谢您了!大娘,这钱你先拿着,不够你再说,俺先回去了!”说完他又给田氏鞠了一躬,就像他以前第一次被爹按着脑袋做的那样。
“作孽哟……”青儿爷离开后,田氏叹息道。
春天融融的云影掠过小院,青儿爷和麻美静静地等待孩子的降生,他们的家即将因为充满孩子的啼哭与欢笑而变得更加丰满。屋檐下的燕子啾啾叫着,仿佛预示着他们祥和快乐的未来。青儿爷白天和社员一起干活,中午在社里吃完饭还要急急忙忙回一趟家,因为担心妻子肚子里的动静,还担心洪丰收那样的畜生。好在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麻美从那次袭击中已经恢复了过来,乖乖听青儿爷的,白天都把门锁上。尽管如此,青儿爷还是不放心,麻美总是笑着赶他回田里去,说自己还没生呢,孩子说一定等他这个爹爹回家了才要出来。
这天接近晌午的光景,青儿爷正在坐在坡上的田垄边歇息,远远看见几个穿着讲究的城里人朝这边走过来。他们询问了一个村人,那村人转身指了指青儿爷的方向,那些人便朝自己走了过来。
这几个人都穿着白色衬衫和布料讲究的青色外套,像是工厂里的工人,又不太像,因为他们个个白白净净身形单薄,还有两个戴着眼镜,并不像常年进行劳动的人。他们走到青儿爷面前,其中一个用本地口音说:“你好,我们是电影厂的工作人员,这是我们的介绍信。”说完递给他一张大大的稿纸。
青儿爷摆摆手:“俺不认字儿,电影厂是啥?”
“哦,电影厂啊,就是拍电影的地方,把生活中的人啊事啊录到摄像机里头,放给人们看。”
“是和照相机一样?”青儿爷想起那天和红军政委的合影。
“对!看来你是有经验的嘛!”那些人都哈哈哈笑了起来
“你们找俺做啥?”青儿爷不喜欢他们的笑声,问那个给他介绍信的人。
“我们是来找你合作拍电影的。请你出演角色。”
青儿爷没有听太明白。于是那些人给他解释了半天,他才明白他们是想让自己在电影里当个日本人,假装是个日本军官。
“俺不会拍电影,你们找别人吧。”他想到自己家里即将临盆的妻子,此时他根本没有心思做其他的事情。
“同志,你看啊,你会说日语,又有和日本人接触的经验,比较符合我们的要求。希望你再考虑考虑!当然了,我们会给你应当的酬劳。”
“你们咋知道的?”青儿爷心里一惊。
“是部队首长告诉我们的,我们的电影厂啊是属于解放军的,希望你能为国家做贡献。”
青儿爷不知道是当年送自己回家的军官还是那位相熟的孙连长把自己在日本军队里的经历告诉了这个”电影厂”。他打从离开的那天起就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在沂蒙山乡普普通通地过活,可是生活不肯让他归于平静,总是带给他这样那样的插曲。在前沟村人的眼中,他同样是个奇特的人物。他自从出生开始就长着绿色的头发没有了娘,十岁的时候被日本人带走,十六岁竟然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而后来,青儿爷生活水平的不断改善加上他那个“从天而降”的日本媳妇,都在村里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有人感叹,有人妒忌,有人不怀好意地诅咒。这个年轻人似乎注定将使这片沂蒙土地打破了它千百年来的平静和延续模式。
那些人继续劝说了几句,见青儿爷兴趣不大的样子,便说:“你先好好想想,我们的报酬是很丰厚的,要是演得好,至少给你五十块,怎么样?总比在这合作社里干上个一年强的多吧”那些穿着考究的人又一次嘻嘻哈哈起来,有几个听说地里种的是地瓜,居然还拨弄着着藤叶试图寻找着枝叶上根本不存在的地瓜。
“你先考虑,我们过两天再来!”那些人吵吵闹闹地走了,留下沉思的青儿爷,他拿起了锄头,给地瓜们松起了土。
太阳落山了,青儿爷回到家里,和妻子说起了今天发生的事情。麻美表示赞同。
“青君去,这可是好事呢。”她忽闪着睫毛,似乎很为丈夫拥有的机会看到高兴。
“可是你呢。”青儿爷担心的是独自在家的麻美。她身子重,除了自己,她要有个闪失,还能依靠谁呢?
“不用为麻美担心。有什么事我会叫人的。”麻美露出了孩子般的纯真。可是她能叫谁呢,在这个充满偏见而闭塞的村庄里,有谁会愿意帮助这个人人避讳的日本女人?
16
考虑到将来抚养孩子的花销,以及那村里合作社里一年到头可怜的分成,青儿爷狠狠心,决定答应去“拍电影。”过了一个星期,那些人才再次出现在村里,让青儿爷签了许多他一个字看不懂的“合约”。他也听不大懂那些人头头是道唾沫横飞的解释,皱着眉头在纸上勉强写下了他唯一会写的中国字“青”。
他同意了在城里住两个月的要求。青儿爷把当年教日语剩下的一点钱全拿给了田氏,请她到自己家中帮忙照看即将临盆的麻美,并说一有消息就赶紧找人通知他,他马上就赶回来。乘汽车走的那天,麻美挺着大肚子把他送到村口,这还是他俩认识以来第一次分离。她没有哭,而是不停地给他整理着衣衫,叮咛着饮食起居。车上的司机惊奇地看着青儿爷的日本妻子,惊讶得眼睛眨都不眨。坐上车的青儿爷看着窗外这个坚强的女人,暗暗发誓他今后一辈子都要照顾好她,不让她吃一点儿苦、遭一天罪。
电影厂是个工厂模样的地方,里面很多景致和物件是青儿爷没有见过的,假山,假树,甚至假月亮都有。领头的人叫“导演”,说是让他扮演一个战争时期的日本军官。拍电影的时候,青儿爷闹了不少笑话。
电影厂的地方很大,除了房子里的各种假道具,还有露天的各种场景。青儿爷每天就跟着其他“演员”们在一个布置成村庄模样的地方拍电影,只不过那村庄里的每间房都空无一人,只是当作摆设。青儿爷第一次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房子是造出来看而不是为了给人住的。
导演让他穿上了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日本军官的军装,那简直和坂田少佐穿过的一模一样,再戴上钢盔,挎上武士刀,他简直就是一个日本人了。这让他很是他有些不自在。虽然还有许多扮演日本士兵的年轻人,但他们都是不需要说话的。那些演员对能说日本话的青儿爷十分好奇,有的还以为他是真正的日本军官,被中国人抓来拍电影了。
毕竟是挣钱的活计,因此青儿爷也是格外紧张。他发现拍电影比教军官们说日语难多了,怪不得拍电影会给他这么多钱。比如,“夜袭小*村”这场戏开拍了,他在里面有一场和一个游击队员搏斗的戏,导演很是为他讲解了一番应当如何如何做动作和该说的话。那天晚上是他第一次上场,刺眼的灯光大放光明,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看着青儿爷。他的心在“怦怦”直跳,等到那巨大黝黑的镜头对准他,导演手一挥:“开拍!”他便笨拙地张牙舞爪起来,冲着那个“游击队员”冲了过去。青儿爷居然真的一巴掌把他打的脸立刻肿了一片。那演员瞠目结舌得捂着腮帮子,手足无措。场外的其他人却都笑得前仰后合,说青儿爷不仅长着绿头发,还真是个愣头青啊。
导演大叫着:“停!”他板着脸警告青儿爷:“谁让你真打?!你这个乡下人怎么这么笨?拍电影哪有真打的?再来!”
不懂电影又没有表演天赋的青儿爷只好慢慢学习着演戏的知识,同时,他拍电影的新生活也是是非常辛苦的。每一个场景下来,要有导演说戏、演员对戏、录音、多角度拍摄……常常是从睁眼忙到半夜才能回宿舍,没睡多久就又被叫醒,扮演他的“日本军官”。虽然青儿爷的表现还是比较蹩脚,但他身上那种虚心认真的态度渐渐打动了电影厂的每一个人。他从不叫苦叫累,没有人叫他他就连口水都想不到喝。
其实青儿爷的想法很简单,拿人钱多少钱就要干几分的活。对,他是“乡下人”,他是“笨”,但他不傻。他相信农村人自有农村人的长处,那就是不怕吃苦,百折不挠。他是前沟村的人,就不做让前沟村丢脸的事。
在电影厂吃的都是食堂发的饭,菜特别好,他从来都没有顿顿吃肉的经历。要是麻美也能吃上肉该多好啊!这么想着,青儿爷决定等拍完电影一定买上五斤,不,十斤肉回去……晚上一躺到床上,他的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他梦见麻美抱着儿子站在家门口向他招手,他当爹了……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他就被人推醒了:“该你上场了!”他才知道那只是个梦,只好对自己笑了笑,抖抖精神又去“拍电影”了。
可是,好景不长,青儿爷觉得这戏他拍不了。虽然每次拍战斗场面的时候,拉枪栓、装子弹,端枪、卧倒、开枪的姿势他都会——那是在滨琦和小泉分队长那里偷偷学到的,再说,没吃过猪肉 也见过猪跑啊。他的这些优点让导演十分满意,青儿爷简直就和真正的日本军人一模一样。正当他庆幸自己找了个好演员时,青儿爷忽然走到他面前。
“导演,这电影……俺能不能不拍了?”
导演大吃一惊:“咋了同志?我们这里的待遇不好吗?”
“不是。俺觉得,俺演不了这日本人。”青儿爷讪讪地说道。
“咋了嘛!哪里不懂我给你说说!”导演很担心,怎么可能让一个演员拍到一半中途换人呢!
其实青儿爷不是谦虚,他真的是演不下去了。他被要求扮演一个凶残可恨的日本角色,他要用假刺刀捅死妇女儿童,用手枪一个个打死绑在木桩上的红军战士。他拍的最多的还是“鬼子进村”的戏,内容永远如出一辙: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带领着一队“日本鬼子”走进村庄,村民都吓得在家中四处躲藏。日本鬼子们疯狂地抢夺村民们的牲畜鸡鸭,而自己被要求去抢夺妇女肆意糟蹋,稍有反抗就用刺刀杀死……
这样的“戏”,青儿爷演不了。正是因为他是见过日本人的,他心目中的日本人不是这样。他虽然不知道其他地方的日本兵是如何对待中国百姓,但他只要一穿上军装,就觉得自己仿佛就是当年的坂田少佐,摸着他的脑袋说:“我的马儿不服从命令,多多原谅!”他没有伤害过自己,也没有残害过前沟村的一草一木,更没有进行什么烧杀抢夺。在与日本人为伍的六年中,他接受的几乎全都是友谊和温情。他的妻子是日本人,把他从孤苦无依中拯救了出来;他的自由也来自于日本人,使他回到了家乡。他无论如何抵挡不了良心的叩问,用日本人教他说的语言扮演一个“猪狗不如的日本鬼子”!
青儿爷用他最简单质朴的话语表达了他的想法,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居然有不憎恨日本人的中国人?他们全部都用看待汉奸的眼神盯着他,就好像他就是那个无恶不作面目可憎的日本鬼子。导演再三给他考虑的机会,青儿爷断然拒绝了。
“中途违约,你拿不到酬劳。”
“成。”
这回没有汽车送了,走在回村的路上,青儿爷的心情格外轻松,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也觉得妻子一定能理解他的想法。他觉得自己简直像打赢了一场战斗似的那么高兴。是非自在人心,他虽然没有文化,但他知道感恩,知道做人不该说谎话,更不该为了钱昧良心。虽然有领到一分钱,可他还是拿出来一些粮票买了一斤肉,也许麻美已经生下了孩子,正需要补养身体呢!
就这样,青儿爷只在电影厂呆了不到一个月就回了家,连路费都是他自己掏的。村里人听说青儿爷一分钱没挣到就回了村,纷纷跑出来站在门槛上看笑话。妇女们指着他对那些五六岁的孩子说,瞧青儿娃成天儿不务正业,想靠着说几句日本话挣钱,咱庄稼人还是本本分分地劳动才是正道,那孩子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青儿爷旁若无人地走在乡间小路上归心似箭,并没有想到,等待他的,又将是一个可怕的消息。
他敲开家门的时候,是田氏开的门。见青儿爷提前回来,她脸色很难看。青儿爷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迫不及待地问:“她怎么样了?生了没?”
田氏点点头没说话。青儿爷心中大喜,拽着老妇人的手连连问道:“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她怎么样?”可是田氏的脸色很难看,摆了摆手:
“娃呀,别怪大娘,大娘尽力了”
青儿爷预感到事情不好,立刻冲进了屋子。只见麻美躺在床上的被褥里,脸上没有一起血气,而她的肚子瘪瘪的。听到动静,她睁开失去了往日充满清澈光芒的眼睛,侧头看到是青儿爷,红肿的眼睛里又一下子涌出了泪水:“你回来了……我……对不起……”
青儿爷跪到她身边,抓住了她的手问道:“咋了?娃呢?”
“……刚生下就死了……”麻美从他手里抽回了手,捂住脸抽泣了起来。
瘫坐在地上,青儿爷的脑子一片空白。这是他的命吗?难道老天爷就不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吗!他痴痴地看着哭泣的妻子,听见院子里一声声无奈的轻叹。
“娃,她身体无碍了。俺回了。俺不要你钱。”田氏开门走了,又在门口回头望了望。“苦命的娃啊!”
青儿爷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才稍微缓了过来。他沉默地陪着妻子一同悲伤着。那个孩子共同的希望,是这个家的延续和升华。青儿爷知道麻美已经为他起了两个个好听的名字,一个中国名字,一个日本名字。可是老天偏偏像是喜欢和他开玩笑,一次次地,给他短暂的幸福,让他站到幸福的云端,再恶狠狠地摔下来。他恨老天,他已经不再顾忌什么“作孽”“报应”——难道他过去的日子还不够苦吗?一连几天,他煮了饭喂妻子吃,自己却一点儿也没动,他的心是苦涩的。
回到家的第六天早上,青儿爷起身,却发现麻美已经起来了。可找遍了屋前屋后也没见她的身影。青儿爷慌了,他发现屋子里被打扫地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却唯独没有了妻子穿用的任何物件。麻美的衣服,枕头,甚至给孩子缝制的小衣裳全都不见了。他发了疯一样跑出了家门,见着谁就问有没有看到他的妻子,可是无论大人小孩全都摇头摆手说没看见。
麻美就这么消失了。她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青儿爷说,一直到他老去,都没有等到麻美的回来。
也许,那美丽的麻美仅仅只二十岁的自己做的一个梦。青儿爷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一直在做梦,一个接一个。有时候是好梦,有时候是噩梦,好梦不长,噩梦却阴森可怖。这简直是一种诅咒一样的人生,来到他身边的人似乎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离他而去,永无相见之日。
这便是日子吗?这是何等焦苦的日子!
17
前沟村人得知了青儿爷孩子的夭折以及妻子麻美的出走,这就如同她一年前突然的出现一样让人惊奇。有人同情着失魂落魄的青儿爷,更多的人却讽刺地说那是娶了日本狐狸的报应。可是那毕竟只是青儿爷自己的生活,对旁人来说,外人再凄苦,只要和自己非亲非故,就无关痛痒,最多是当作田间地头的谈资罢了。
青儿爷又回到了他独身的生活,院子又渐渐蒙上了黄色尘土和挥之不去的阴影。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每天铁青着脸,除了在生产队干活,便是把自己关在小院里,谁也不知道他一个人的都做些什么。他的面容过早地苍老起来。他不再记得洗脸洗脚,脸上的青黑的胡茬也长得又粗又硬,明明只有二十一岁的他看上去却俨然是个三十岁的汉子了。
(1960年前后是中国大部分农村最艰苦的几年,也就是我大伯吃了馒头涨死的那些年岁。由于干旱、蝗灾等等自然灾害以及当时过于盲目的“大跃进”运动,全国的粮食严重歉收,饿死了上百万人。当我问起娘“三年自然灾害”是什么,她说那时她才四五岁,记得的事情并不多,只知道自己跟着吃了许多树叶树皮自己草根,等她稍大一些,便已经过了那最难的日子。也许孩子都是如此吧,总是会尽量遗忘童年里那些不好的事。
我便把“目标”转向年纪更大些的爹,平时一向不喜欢给我讲故事的他这次却和我说了很多:
“那时我和你大伯是家里的儿子,饥荒刚开始就被你奶奶带着到外省娘家去躲荒了,倒也没吃多少苦,只是总是吃不饱,饿呀!
饿得浑身浮肿,但这也比咱老家的孩子强多了!也就是在那个粮食一点点一顿顿省着吃的年月,你大伯饿极了,吃了三个馒头,又嫌噎得慌,喝了一碗水便撑死了。
等我八岁的时候,灾荒过去了。等我回到家,村里好多人都饿死了,有的人出去逃荒也再也没有回来。有一天夜里我起来解手,结果身后跑来一只饿得只剩下肋骨,两眼冒着绿光的野狗,长得真像一只狼啊!我吓得连忙喊娘,她看见这条狗,没有来救我而是跑去关紧了门,找来我爹一棒就打死了那条狗。后来连夜剥了皮,架起灶火煮了吃了。那肉不多,可是真香啊!几乎连骨髓都叫我们吸干净了。
我们只能关着烧伙房的门偷偷地吃,就这样还是担心肉香会被别人发现。要是叫别人发现了,他们就会都冲进来抢肉吃,不给就打。那时候的人都跟疯子一样,比疯狗好不了多少哇!
……因为饿得太久了,很多人都得了一种水肿病,肚子也会鼓得老大。你二姑没有跟着我去逃荒,等我回来的时候,她没过多久也因为水肿过世了。”
我听着这些触目惊心的往事,却发现爹讲述的时候表情十分自然,就像是在讲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便十分不解。爹好像知道我的想法,接着说:
“那个年月,就是眼睁睁看着亲人饿死也没有办法呀。我们只能饿得整天无精打采地靠着屋墙晒太阳,一动不动,只要听到食堂在喇叭里喊开饭。哦,那时候我们是吃村里的集体食堂的。一听到开饭啊,我们就都猛地跳起来跑去食堂,只有吃饭的时候我们是有力气的。公共食堂给每户人家发一桶粥,但里面的米粒数都可以数的清。你爷爷奶奶都是我们小孩子多吃些,父母的心永远都是在孩子身上呀!
对了,那时还有一种东西,叫‘观音土’,是地里的一种白色土块,可以吃。有很多人饿急眼了就什么都不管,拼命吃,结果堵死了肠子解不了手。好多人都被活活憋死了。”)
再去听故事的时候,我把自己“搜集”到的故事说给青儿爷,也算是没有“白听”他的故事了。青儿爷捏捏我的耳朵表示赞同,然后继续跟我讲他的往事——
那几年饥荒,情况稍微好些的是春天和夏天。立秋以后以后几乎没有粮食吃,人们主要靠野菜、野果、树叶和草根。青儿爷很幸运,没有被野狗攻击,也没有吃观音土。他是怎么幸运地活下来的呢?因为麻美。
麻美走之前,带走了一切她的东西,唯独留下了一沓粮票。这些粮票是怎么来的,哪里换来的他从来不知道,也从来没见过。也许自从来到前沟村的时候她就带在身上了。也许这是她全部的财产,毕竟她来中国的时候就没有打算再回去。青儿爷捏着这一沓流下了苦涩的眼泪。他知道,麻美定是动了寻死的念头了,才会把全部的钱就给了他。
即使有了粮票,村食堂也不会给换粮食——那时候每个人的口粮都是严格平均分配的,然而根本无法撑过短短一会儿的饥饿感。青儿爷只能偷偷跑去很远的县城,换一点粮食,每次还不能换太多,不然就叫别人发现了。他就靠着这些粮票撑过了那三年。他忽然觉得命运真的是无法捉摸,从小到大,每次他觉得自己快没有活路的时候总有人伸手扶了他一把,而每次他想要朝着阳光大道走过去老天爷却又一把把他拉进了冰窟窿。生不难,活不难,可是生活太不易了。
度过了三年自然灾害的青儿爷渐渐走出了妻子离开的痛苦,他打定主意独自度过一生,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怨,只求平安。村里的生产队又建起来了,新一茬金黄小麦又长了起来,地里的土豆花生地瓜萝卜也都冒了出来,就像人们心里对生活的希望。青儿娃成了“青儿叔”,他渐渐不再想起那些过去的酸甜苦辣,因为那些日子一环接着一环,无论想起哪一个人哪一件事,就会像被搅动的湖面整个荡起经久不息的涟漪。可是,生活的潮头是生生不息的,浪头将一个接一个拍打在青儿爷身上。
(在21世纪,说起“家庭成分”这个词,现在的年轻人会很陌生。但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家庭成分至关重要,甚至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前途命运。建国初期,政府依据人们拥有财产的多少、土地的面积和贫富程度给每个家庭划分了“成分”。城市怎么划的我并不了解,但在农村,一般分为这么几个层次:贫农、下中农、中农、上中农、富农、地主。贫下中农指的是贫农、下中农,是革命的依靠对象。“社员”指的是中农、上中农,是革命阵营需要团结的对象,所以也称为“同志们”。而剩下的地主、富农,与反动分子、坏人和右派,组成了一个与贫下中农相对应的阵营,合称为“地富反坏右”,是革命的对象,被监督着劳动改造,每次搞运动,都得折腾折腾。可以这样说,一个家庭成分,就把人分为了三六九等。
因此,贫下中农的子女就被认为是“根红苗正”,能够有资格加入红小兵、红卫兵,连入团、入党、入伍、提干等等都优先考虑。而中农、上中农的子女,就得“等一等,考验一下”。至于地主、富农的子女,只能是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好事是轮不上的。村里的孩子们在一块儿玩,如果别人惹了你,而且他家成分又不好,你对他说一句“地富反坏右老实点!”他马上就老实了。而青年人找对象,也是选择“苦大仇深”、越穷越好的家庭。就是说,与现代相反,你再优秀,再漂亮,一句“成分太高”,对象就吹了,谁也不愿跟着成分高的家庭受政治影响啊!那时形容找对象最流行的话话叫:“出身不能选择,但道路可以选择。”)
几乎是一夜之间,包括前沟村在内的、不算太偏远的农村中都纷纷出现了许多“红卫兵”,他们都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子弟”,胳膊上都上戴了红袖章,用鲜亮亮的黄色上“红卫兵”3个大字,通常上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战斗队,战斗队的名字都与伟人相关。这场运动在最开始还是由各乡各村的学校领导组织,可后来就完全成了自由结伙。三五人、甚至一个人也自称一个什么战斗队、司令部。就像是突然冒出了无数支军队似的。青儿爷起初也觉得奇怪,后来发现这些“红卫兵”与自己也无甚关系,总是抓一些地主富农之流带去开大会批评一番,也就继续活着自己的日子,他没有兴趣跟着村人一起去看开大会的场景。可是这天中午,村里的广播喇叭响了起来,要求村里凡事没病的能走的都到村革委会在打谷场上搭建的批斗场去,说是“按照最高指示”进行集合。没有办法,青儿爷只能也跟了去。
前沟村的洪支书主持这次批斗会。青儿爷刚刚站到人群边上,他已经用那独具特色、拿腔拿调的官腔开始向参会村民宣讲着大会要求了——
“广大的无产阶级革命社员群众同志们,今天这个大会,是我们前沟村向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夺权斗争的重要战役!大会召开后,任何人不准大声喧哗,不准随意走动!希望大家要求你们喊口号时,要带着满腔的无产阶级革命义愤,从声势上把这些资本主义毒瘤和反革命从精神上打垮、批倒!下面,让我们怀着无比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高唱语录歌!首先,我起头一句,‘老——三——篇’,预备——唱!”那一本正经的样子让青儿爷不屑地皱了皱鼻子。
台上台下的村民立即随着洪丰收蹩脚而夸张的指挥手势颇为吃力地地唱起了语录歌。这些普普通通的农民大多五音不全,有点艺术细胞的最多会唱几句沂蒙小调,而对于唱这种新流行的“毛主席语录歌”,还很不在行。青儿爷看见大家一个个摇头晃脑地唱着,也无奈地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还不得不留意着身旁人的嘴形,总是比别人更慢一拍。除了主席台上那位陌生的的革委会主任唱得还有模有样,实际上台下的农民们高高低低的音调混合在一起,活脱脱像一群杂乱无章的鸭子嘎嘎乱叫。
直到唱了有五分钟的样子,台上的洪支书才满意地喊了“停”。接着,他宣布了批斗大会的开始,又请“革委会主任”讲话。他身边另一位穿着旧军装的中年人便站直身子,步伐矫健地走到台中央的话筒面前。他先对着台上的毛主席像敬了一个有力而干脆的军礼,接着表情严肃而神圣地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个语录本在空中象征性地抖动了一下,又象征性地清了一下嗓子,便操起带着浓重山东口音的普通话大声念道——
“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念完语录,他马上又换用村人听得懂的沂蒙土话说道:“广大的无产阶级社员同志们,广大的红卫兵革命战友们,今天召开这个大会,是根据县革委会统一部署,和我们前沟村革委会精心组织安排的一场围剿走资派的大会战!同志们,
我们前沟村公社已经混进来了一颗资本主义毒瘤!根据可靠情报,村民田玉兰长期以来,披着治病救人,给人接生的美丽外衣,到处招摇撞骗,草菅人命,收取了大量钱财!将我社革命和生产闹得乌烟瘴气!今天,是剥开她的画皮的时候了!现在,请红卫兵同志将她带上来!”
青儿爷站的离台上很远,但当他听到“田玉兰”这个名字时可谓十分惊讶,那个为人热心,造福了无数家庭的稳婆怎么成了“走资派”、“反动派”呢?他为她捏了一把汗,往人群里挤了挤,才看清了台上的情景。
那个主任身后的个红卫兵小将,一人拎着一只胳膊像拎小鸡似的把田氏孱弱年迈的身体拎到了台上。他们喝令她跪下,但是她的双腿因为年老和风湿病难以弯曲。一个红卫兵便朝她的膝盖后面踢了洗脚,田氏一下子跪在了台上,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流下来。
主任看到了这一幕,便激动地对着话筒:“大家看看这个走资派、反革命!祸到临头了还不认罪。给我打!”
一个红卫兵小将走到田氏面前,照准她的肚子就是一脚。田氏闷哼一声,痛苦地弯下了腰几乎歪倒在台上,后面的那个小将马上扶住了她,前面的那个红卫兵便啪啪啪地扇起了田氏的嘴巴,直到她口鼻流血几乎晕厥。
青儿爷看得心惊肉跳,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红卫兵打人的场景,可是田氏明明是个本分的行医之人,甚至台上台下的不少年轻人,包括那洪丰收他自己都是从她手里接生的,她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呀!
“好,停一下。”主任再次开了口,“田玉兰,你要老实交代走上资本主义道路,反对无产阶级并反对毛主席的?”
田氏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她趴在台上,忍着痛苦说:“俺十八岁就跟着俺娘做了接生的活,我从来没有反党反毛主席。”
“啊呀!大家看看!原来她混进我们的无产阶级队伍这么长时间了。”主任冷冰冰地说,“好,看来你是死不悔改啊?今天不给你尝尝无产阶级的铁拳,你就不知道我们红卫兵小将的厉害,再给我打!”
这时候,台下的人群中像潮水般地分开,走出一个人,径直走到台前正下方缓缓说道:“田大娘是好人,俺证明她不是反革命。”这个人正是青儿爷。所有人都震惊了,这个平日默默无语从不爱参加集体运动的青儿娃居然为一个老太婆求情?
“你们这些后生,哪一个不是大娘接的生?你们这么打他不怕遭雷劈吗?”青儿爷的声音不大,也并不激动,但是他的话语却让很多人沉默了。那红卫兵不再动手打田氏,而台下的村民开始交头接耳,有的还开始不住地点头对青儿爷表示赞同。
主任见局势不妙,忙说:“你是谁,这没你的事,继续打”
于是台下的数个小将一拥而上,就围着田氏一阵乱踢,踢得主席台上尘土飞扬。年逾七十的田氏被踢得翻滚躲避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不住地呻吟着。
“你们还是人不是!要打打俺好了!”青儿爷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愤怒地冲着那个面目冷漠的“主任”喊道。他的内心被洪水般的愤怒和不平包围了。这个世道是怎么了?这些胡子刮没长齐的小子怎么能忍心对一个老太婆下这么狠的手?这台上台下的人是瞎了吗,竟然没有一个觉得这不正常。这种残忍的行为不是比日本鬼子还可怕吗?没有人看见这些中国人是怎么对待自己同胞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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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儿娃,你不要多管闲事!阻碍革命事业,当心把你也抓起来!”那一直坐着的洪支书发了话。他不想在镇上派来的革委会主任面前因为这个村民让自己的工作出什么岔子,可是他的底气不足,想起那份罪状,想起那躺在床上的四个多月,他实在是心虚。
“俺没牵没挂的,要抓就抓好了。洪丰收,你也是大娘手里接生的吧!你睁眼看看吧,打她,你不丧良心吗?”青儿爷声色俱厉地质问着,洪丰收一时没答上来。就在这时,台上的田氏开了口:“青儿娃,你别说了,俺活得不短了,俺死就死吧…………你快回去,别惹事儿!”
“大娘,俺要说,俺要让他们明白,中国人欺负中国人,这算个啥本事!不是都恨日本人嘛,他们有本事,打仗的时候咋不去打日本人,今天倒在这欺负老人咧!”青儿爷气愤地说。这话里,是带着他自己的感情的。长久以来,这些村人与说着日本话、娶过日本女子的自己满怀敌意,那些岁月是他永远无法忘却的。
他的这些话倒让洪支书想起了什么。只要看到青儿娃,自己当年挨的那顿打还疼在身上,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他这个村支书人前多么春风得意一呼百应,只要在村里看到他青儿娃,洪丰收心里就他又恼又恨,尽是屈辱。今天,他满可以借这个机会除掉青儿娃这个心头刺,不需要再担心受怕自己的旧账被他翻出来的灾难。他站了起来,对台下的村民喊道:“对!社员们!他就是帝国主义的汉奸走狗!你们忘了吗?他是会说日本话的反革命!今天居然还敢公然做走资派的帮凶共犯!”
他的这番话很起到了一些作用,群众们舆论支持的天平又倒向了台上。有人又提起了青儿爷娶了日本女人的事情,他似乎真的是日本鬼子派来的奸细!台下的议论声越来越多,青儿爷的心凉了。他没想到这个和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居然从来没有把他当作自己人,他觉得他的根枯死了,早在他回到前沟村的那
天就已经开始枯萎。人们常说,落叶归根,可是他这张渺小的树叶落回了生养他的土地,却从未被吸纳进她的怀抱。是他变了吗?还是这片土地早已干涸龟裂!抑或是有毒素侵害了她,让她看不清自己的儿子!
台上的主任机智地采纳了台下的观点,马上又喊了起来:“没错!他就是帝国主义安插在我们无产阶级队伍里的的奸细!他的用心是险恶的!他的目的是不可告人的!我们要不要把他抓起来审问呢?”
“……”可是台下鸦雀无声。真正到了大声说出自己意见的时候,这些庄稼人刚才的健谈似乎不见了。谁都不敢带头喊出那个“要”字。
革委会主任见状,有些气急败坏。他代表镇里在前沟村第一场开展正式的批斗大会不能就这么被一个庄稼汉给搅合了,这也是他的政治事业啊。 “不同意抓他的人举手!”他为自己的智慧而感到骄傲,果然,还是没有人举手。
“红卫兵小将们!你们还在等什么!快把这个汉奸抓起来审问啊!”洪丰收见时机已到,心中暗喜,指挥着那些戴着臂章的年轻人,他有的只有十一二岁,但动起手的狠劲儿来让他这个中年汉子也自叹不如。
于是,那些小将们一拥而上,青儿爷再有力气也抵不过他们人多,很快,他的手就被反绑起来。他愤怒地盯着洪丰收,但洪丰收并不看他,继续开他的批斗会。这时,台上的田玉兰忽然站了起来,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那两个走神的红卫兵小将,一头撞向了拉着“前沟村革委会批斗大会”的木桩,当场死在了台上。人们谁都没有想到,田氏是个如此刚烈的人物。
那主任,洪丰收,村妇女主任和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但都很快恢复了镇定。毕竟他们是领导,什么风浪没有见过,没见过也“学习”过啊!主任又开了:“同志们!你们看到了!这就是走资派的畏罪自杀!这证明了无产阶级革命是伟大的!今天的会开的很成功!至于这个自投罗网的假鬼子,我们把他亮亮相!把他带上来!”
青儿爷被两个小将推推搡搡上了台,同样被强行跪下,两个小将还紧紧的按着他的肩膀。接着,那主任说出了一番他自己觉得无比巧妙的言论:
“同志们。乡亲们!现在举国上下到处是红宝书、红袖章!世界一片红海洋!我们伟大的共产党的颜色也是红色!我们的人民军队叫红军、红色政权!。红色就是我们“革命”的象征!它象征着我们的力量!可是你们看!他,这个帝国主义奸细,居然长着绿头发!这说明什么?”
台下的人群开始骚动,似乎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
“这说明他生来就是个反革命的种!他是个反党的坏分子!这样的人我们能手下留情吗?给我打!”主任终于得出了他的结论,也找到了打青儿爷的理由,甚是得意。
“你放屁。你有什么证据说俺是反革命?俺是被日本人带走的,不是什么奸细。俺的头发是祖传的,难道俺爷出生那会儿就有了反革命,有了共产党?”青儿爷冷笑着反唇相讥。
革委会主任恼羞成怒,他没想到碰了这么个难办的主儿,到他是不甘示弱的。他色厉内荏地问道:“好!你口口声声为自己辩护,为什么日本人没有杀掉你!你为什么要学日本话!”
青儿爷高声说:“俺不知道,俺就知道红军政委还给俺发过奖状,表扬我说日本话说得好哩!”
洪丰收向有些惊诧的主任点点头,表示青儿爷说的是真话,主任稳了稳神继续说道:“好大的口气!那你说说是哪一位政委?姓什么?叫什么?告诉你,任何谎言,在马列主义这面照妖镜下都会显出原形!”
青儿爷马上抓住他的话茬反击道:“你们才是污蔑好人的畜生!田大娘那么好的人,你们把她害死了,就不怕遭报应?”
洪支书坐不住,觉得自己有义务声援主任了:“你这个顽固分子,竟敢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指示的无产阶级伟大革命!”
青儿爷毫不害怕:“洪丰收,你好意思批斗别人呢,当年你干的那些流氓事儿,欺负别人老婆的事儿你都忘了?”
洪丰收心里一咯噔,他真是怕青儿爷当着全村人把当年那件事给抖出来,
拿他的前途可就毁了,毕竟他手里拿着自己写的认罪书。万一真是给他定个流氓罪,说不定明天在这台上被批斗的就是他自己咧!想到这里,他决意一定要趁这个机会除掉青儿爷,不死也让他再也别想待在前沟村。
主任见洪支书没词儿,便接着说道:“你不许污蔑革命干部!我问你,你是出于什么动机回到前沟村?”
青儿爷觉得既可笑又可气:“那按你说,俺还没有权利回俺自己家了?”
那主任可能觉得和这个又臭又硬的反革命继续辩论下去只会降低了他的身份,也搅黄了这次大会,于是说:“今天这个帝国主义奸细冲击大会的罪行,我们过后再进行详细审问,今天的大会开的非常成功,我们使一个走资派自认服法,还抓获了一个潜伏在我们社员中间已久的大汉奸——下一次村革委批斗会,我们再来一一揭发他的帝国主义反革命罪行!”
接着,洪支书从容地宣布批斗会结束了,人群又如潮水般退去,还原成了无数股细流涌向各自的家门。在这个“革命”年代,人人自危,即使好好地坐在家里也会祸从天降——
很快,“抄家风”闹起来了。在广大的农村中大抓“走资派”、“地富反坏右”。前沟村一共才有三百多户人家,被抄家的就有十几户之多。甚至在春节那些红卫兵小将们也从不“休息”,他们被抄家户十几口人老少几代被锁在一个屋内,将他们家砸地家徒四壁,要不就是收集起来付之一炬。这时候,村人们多数人远远地围观,人群中大多是表示同情的,可是但谁敢说一个“不”字?像青儿爷这样当场勇于反对批斗运动的还有谁呢?
青儿爷虽然手脚被绑得死死的坐在椅子上,但他的精神头很好。这是村里小学校的一间空屋。他被扔在这四处透风的破屋子里已经一天一夜了,青儿爷此时才细细地思索起今年以来前沟村发生的巨大变化——这时候的中国,红色的革命浪潮席卷了上上下下,而每一个家庭都如暴风雨中的一夜小舟,不知道哪一个浪头拍过来就使人粉身碎骨。这前沟村的唯一一所学校也随着这大潮而起伏飘摇。
最初,从七八岁到十几岁的学生娃喊着口号四处游行,他们敲锣打鼓,肩扛红旗,就好像部队拉练行军一般。走在最前面的已经不是往日那个质朴天真的农村学生了,他现在成了毛主席的红卫兵小将。只要他振臂高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身后纵队里那些明明还是孩子们的“小将”们就跟着齐声呐喊。
这些学生挨家串户地破“四旧”。每到一个村便拆除门板和屋脊上的兽头,稍微好些的人家就砸烂他们的八仙桌太师椅。至于字画书籍,甚至包括妇女的绣花鞋统统撕烂烧毁。姑娘头上油光黑亮的两根大辫子也没能逃过一劫,女学生们带头剪成了齐耳短发,在村里动员所有的姑娘剪辫子,最后发展到只要见谁头上留着辫子,不管愿意不愿意,强行剪掉。
随着文革运动的深入,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村乱撒的油印传单出现了,上面写着如“砸烂×××的狗头”,“×××十大罪状”一类的口号。接着就是将小学校长、老师们揪出来斗争,开批判会,游村示众。一些家庭出身为地主、富农、资本家或定为右派的老师,就成了“主攻目标”、“专政对象”。那些可怜的老师们头戴白纸糊成的大高帽子,通常有三四尺高,就像阎王爷身边的“白无常”,帽子上面写着五花八门的各种罪名。他们胸前挂着“黑帮牌”,有的达十多斤重,用细铁丝串起,挂在老师们的脖子上。三伏天里,让他们披着大棉袄,寒天里则只让穿一件破洞满布的单衣。还有许多出身不好、长相稍漂亮些的的女老师就被怀疑有作风问题,游街时她们的脖子上就要挂两只破鞋。
这所有的一切让青儿爷无奈又痛心。他不懂什么”中央”,也不懂什么“重要指示”,他只是觉得这场莫名而起的剧烈运动使他熟悉的前沟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心惶惶。许多人的良心不知去了哪里,对着昔日一起劳动一起生活的乡亲进行残酷的迫害,甚至儿子揭发老爹的罪状,只为了成为“光荣的革命小将。”他又想起了田大娘的死,那绝望地、惨烈地一撞使他心悸。田氏这样德高望重受人尊敬的妇人,居然到头来落得这样可怜的下场……
他正想到这,从屋外走进来三个人,为首的就是洪支书。他领着两个满脸正义的“小将”,冷冷地把目光对着坐在椅子上的青儿爷,慢条斯理说:“青儿娃,你认罪不?”
“你说说,俺是什么罪。俺不知道,你是强奸罪,这俺知道。”青儿爷了冷笑一声。
洪支书的眉毛一挑,对着这个自己在少年时代也是一起玩耍过的后辈说道:“我们已经调查过了!你混在日本帝国主义队伍中长达六年之久,还学会了说日本话,你说说,出了汉奸卖国贼,还要谁落到日本鬼子手里能活命“你不是汉奸是什么?”
青儿爷面无惧色地反问道:“好,你骂俺是汉奸卖国贼,那么向俺学说日本话的红军军官干部,他们也都是卖国贼?这么说来你们党的革命军队也是大汉奸?”
村支书见自己是在说不过这个顽固分子,便气急败坏地说:“我不是来听你在这里颠倒是非、污蔑革命的!你也不要妄想给自己洗清罪名!好,不认罪可以,把他剃成阴阳头!把他恶毒的、反革命的脑袋拉出去给大家亮亮相!”
“洪丰收,你真是不知羞耻,那你自己干的恶心事,不和红卫兵同志们说道说道?”青儿爷冷笑着,可话音还没落下,那两个红卫兵小将便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剃刀,一拥而上,一个按住了青儿爷的脑袋,一个利索熟练地剃去了他绿色的半边头发。就这样,青儿爷成了个不伦不类的“反对红色革命”的坏分子,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头发。整整六年,他没有死在日本人手里,也没有被“石井部队”抓去做手术,没有在饥荒年代饿死,今天却被自己的同乡打成了反革命。这就是他无奈的命运吗?
洪支书看着青儿爷丑陋的阴阳头,似乎是满意了:“明天把他拉出去游村,让大伙儿都看看他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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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青儿爷都被带上木枷锁,缠上铁索链被学生和小将们无休无止地在村里进行游斗。在村人异样的目光中,他始终高扬着头,这就给了小将们更多的理由鞭打他、毁谤他,说他不肯认罪、气焰嚣张、罪加一等……每天,青儿爷只被丢给一个黑乎乎的馊馒头可他从来没有一丝服软的迹象,也从未“认罪”,这让村里党委会一干人很是头疼。洪丰收灵机一动,忽然想到这个“绿头分子”可不是一般的反革命、走资派,而是和帝国主义有联系的卖国贼、反动派啊!这要是往组织上一报告,那么他们前沟村的运动就可谓是有声有色,大有作为啊,对他的晋升仕途更是……
不出一个月,青儿爷被“上面”派来的人带走了。他被塞进了一辆拥挤的、运送牲口的卡车,里面还有十几个和他一样剃着阴阳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脸上身上全被用油漆写上了各种罪名的的“反革命”。有五六十岁的老者,也有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他们全都神色淡漠而绝望,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靠着车厢闭着眼睛,似乎只有这一会儿他们能够享受片刻的宁静,好好地喘一口气。
没有任何食物和水,卡车开了整整一个白天没有停歇。青儿爷他们被赶下车,进了一个工厂模样的地方,原来这是一个“劳改基地”。一个身穿军装的“主任”(青儿爷说,那个年代遍地都是“主任”、“主席”、“处长”,多如牛毛)念着一张纸:
“下面的反革命坏分子你们听好了!这里是你们进行劳改的三七纺织厂。组织罪犯劳动是实现你们改造自身的主要途径和基本手段,它能使你们认清自身的错误、纠正不良倾向、把你们从资本主义和反革命道路上拯救回来!你们要在劳动中积极自我反省、培养劳动观念、矫正自身所存在的恶习、自我解救!
在此,我代表无产阶级革命军队和毛主席伟大革命阵营,希望你们通过劳动改造,进一步提高思想素质,同时,你们要通过劳动为我们的共产主义社会创造出社会价值,将功赎罪用双手创造出经济效益。这是你们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和改造自身的最好机会!…………”
于是,青儿爷在这个“37”工厂里开始了无休无止的劳动生活。这个工厂主要是在生产线上制造玩具、皮球、被褥等纺织品,需要大量的人力。也就是在这里,青儿爷和我的家庭产生了联系。
(青儿爷和我的爷爷按辈分来说是叔侄辈儿,爷爷要叫他”青儿叔”,但年龄相差不大。小时候,两人甚至称得上是比较好的伙伴。自从青儿爷跟着日本人走了以后也就没了来往,后来更是被家里的大人拦着,不让他和“日本鬼”说一句话,生怕他也被打成“大汉奸”的帮凶共犯。所以,爷爷也只好远远的看着青儿爷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着。由于我家世代都是贫农,爷爷又参加过抗战,退伍后被安排进了国家运作的玻璃工厂,这才算是成了“工人阶级”,家里没怎么受文革运动的波及。我爷爷退休后,我爹就进了城,接替我爷爷的岗位。而这个玻璃工厂,和37工厂仅一墙之隔。
离开了爷爷奶奶严格的“看管”,善良的爹便想着尽量地多帮助帮助“青儿叔”,他以侄子的名义经常给工厂里的青儿叔送去了吃的用的,直到后来青儿爷快被放出来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个“远方表侄”就是同村的我爷爷,这是后话了。)
这两百多名反社会主义“罪犯”就在这监狱一般的地方“改造”着,直到十多年后文革运动结束,青儿爷才重新走出了这个地狱一般的“工厂”。在这里,他们都成了囚犯,甚至比囚犯劳苦得多,很多人不堪屈辱选择了自杀。一年四季,几乎天天都要安排繁重得超体力的生产劳动,同时还开展各种五花八门的生产竞赛,让那些战战兢兢的“罪犯”们们每天劳动十五六个小时,以致于累得在地上爬着回到宿舍的木板床上。青儿爷所在的车间的主要工作是粘贴组装各种玩具零件,在生产线上日复一日地重复做同一种动作,身体酸痛不说,快速的组装要求还让人无法思考问题。长期以往,很多人便变得脑袋反应迟钝,精神变得麻木,除了劳动就只想睡觉。
至于车间的工作环境,更是加速劳改犯们身体走向崩溃的罪魁祸首,青儿
爷的绿色头发在十年后居然变得雪白,好几年后才恢复了他原本的绿色。他还和我幽默地说,那时候他们“狱友”中间流传着一句话:“37厂如此多胶(娇)。几乎每一个零件的组装都不可避免的要用上各种胶水:万能胶、502胶、白胶等等。而去掉胶水时,就要用到白电油、天那水之类有毒性的的危险化学品。车间的墙上倒是贴着各种危险和防护警告,可惜都是装饰——谁会在意他们这些犯人的死活呢?例如,天那水是有毒的,接触它需要手套,可是几乎没有人在工作时候会戴手套。那些管教们们从不主动给犯人们手套,只有主动去要才会给,还免不了一顿臭骂。进行工作前没有任何相关的知识培训,就连墙上的警告都很少有人看得懂。
青儿爷就待在这样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胶水味混合着油漆味的车间。刚开始时,他一进去就会有一种想吐的感觉。再加上那些日夜不停的机器的噪音,令人烦躁得度日如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真不知道他是怎样熬过来的呀。
(我有两只玩具小兔,一只黄色,一只白色,都十分可爱,是青儿爷当年在工厂亲手做的,他把它们在我八岁时通过爹送给了我。年幼的我只知道喜欢,却根本不知道它们是在怎么样的环境中诞生的呀!它们是出自一双多么饱经沧桑的手呵!当我得知了它们的来历后,就后悔自己长大后对它们的冷淡,重新找了出来洗了干净,好好的收藏起来。如果有读者想看看这两只拥有“特殊来历”的兔子,我将不甚高兴!)
而在工厂里的十年中,青儿爷认识了很多比他吃苦含冤还要深重地多的人。更令他惊讶的是,他在这里重逢了当年那位红军日语学习班里的孙成海军官。他昔日壮实高大的身形已经佝偻,脸上也不再挂着那灿烂热情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伤痕和麻木的表情。
“孙连长,你咋也来了嘛!”夜里,避开“教管”的手电,青儿爷爬到他的身边小声问道。白天超强度的劳动使大多数人一躺下就睡着了,根本没有一丝力气,而严格的制度也禁止他们相互攀谈。孙连长的头发被剪得长一块短一块坑坑洼洼
十分丑陋。
“唉!都是命啊……俺莫名其妙就被他们打成了“右派”,开除了军籍……批斗我八十多场啊……牙齿打掉了八颗……”孙连长说完了这些便默默地哽咽了。“你是啥罪名?你一个农民咋也来了嘛?”
“他们说俺会说日本话,是帝国主义。”青儿爷苦笑一句。
“这世道啊……人都糊涂了!瞎了!”孙连长握紧了他伤痕累累的拳头,那是曾经握过钢枪打死过日本鬼子的拳头,现在由于频繁的劳作长满了血泡。 “知己知彼 百战不殆,可是我现在倒是弄不懂咱中国自己是怎么了哟!”孙连长想起了这句教给青儿爷的话,叹息着。
青儿爷和孙连长成了彼此唯最亲密无间的“狱友”。无数个难熬的日子,他们彼此鼓励撑过那苦难的岁月。他的宿舍里一共住着六个人,都是和他不同的罪名。据说这是为了防止“同案犯”串通起来壮大反革命政变。在后来劳动强度随着年月减缓了些,青儿爷也听“狱友”讲一些他们的故事。
其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县城局级干部,姓黄。他被打成了“走资派”,革除了官职党籍,而他的问题居然是“问题不清”——那些人居然连一个他们无法定罪的人给抓了进来。黄局长无奈地说,原因其实是这样的:
黄局长一直是个本分朴实的县级干部,当时是*县畜牧局局副局长。文革开始的两年前,从外县调来一个“大领导的儿子”,组织上安排他做黄副局长的助手,实际上也就是空降的“副局长”。可时间长了,那个年轻人什么工作都不懂,还严重影响了局里的正常运转,显然是个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完全不知道这个年轻人“背景”的黄局长就写了一份耿直的了申请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希望把助手下放到当地基层去锻练,当然遭到了拒绝。经局里同事的好心提醒,他才明白这
个年轻人的来历。很快,年轻人再次被调走了,去了别的单位当起了领导。然而,黄局长没想到,那个“助手”十分记仇,在文革一开始便通过关系对自己进行报复。结果就因为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来的罪名成了“右派”。
黄局长对青儿爷说:“我看得出来,虽然你是农民,但你是个明白人,我就告诉你吧,虽然这个年头到处都是“走资派”、“右派”,但其实走资派是在中央,我们基层和农村根本没什么走资派。都是那些红卫兵瞎整人。”
青儿爷点点头表示认同,他不知道“中央”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但他至少明白自己的前沟村从来就没有什么“反革命分子”、“资本主义毒瘤”,世世代代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庄稼人。反而有一大群革委会主任那样狗仗人势草菅人命的人。需要“整”的,是他们。
37工厂是离沂蒙山区不远的,天气好的时候青儿爷甚至能看到那熟悉的青黄相间的山脉。那时候工业化还没有开始,天气好,上百公
里远的山都看得清清楚楚,像近在眼前,却又是青儿爷无法企及的。晴朗的天空和阴暗痛苦的劳改工厂恍若隔世,青儿爷常常做梦,梦到他的前沟村,他的小院眼前了,却总是跑不到。年复一年,他几乎对沂蒙山一年四季的面容熟得和自己的朋友一样:春季层峦叠翠,林海花潮;夏季飞瀑流水,云雾飘渺;秋季漫山红叶,层林尽染;冬季银装素裹,玉琢冰雕。而在这片灰暗封闭的工厂里的空间是压抑而怪异的,它让身处其中的人们生长出幻觉,麻木了精神和肉体。没有干得好就能提前释放,干得不好就是一顿毒打、关禁闭、不给饭吃。在这里,你不得不放弃对人性美好的任何期望,不再去奢望任何怜悯。
唯一不需要劳动,让人可以喘口气的日子,是工厂定期组织的“自我批斗大会”。每个月的第一天,管教人员将青儿爷他们按队列带到工厂的空地上席地而坐,横竖都有五六十人排成方阵。每一个人都低着头看着地面,更别说互相看上一眼。台上的“主席”们就会对着下面的“罪犯”说道:“有没有人主动打报告上来自我批斗?”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地方都一样,有些人觉得表现积极些、认罪态度好就能尽早出狱,此时,他们就会争先恐后地举起手,点到谁的“编号”,谁就幸运地上台进行自我反省,就和现在念“检讨书”差不多,只是那时候的自我剖析要深刻的多、言词也十分激烈,恨不得把自己贬成猪狗不如十恶不赦的罪人。每个上去讲话的人都要先背诵一番“语录”——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这才开始自我批斗的内容。他们为自己选择的宣罪名五花八门但也颇为相似,比如“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猖狂反对无产阶级专政”、“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等等。接下来就是一通千篇一律地认罪词,以及自己是如何通过劳动改造幡然醒悟、重新做人的言论。
青儿爷对这种毫无意义的会议没有兴趣。自从年幼的时候被医院里的中国大夫拒绝了自己的求救,他便一直都不把生的希望放在别人身上。这样的环境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在日军病院的经历,但他没有想过逃跑。因为一个逃跑的女劳改犯受到的惩罚使他终身难忘。
在工厂里第一个冬天的某个早上,青儿爷他们刚被管教们带队进入车间,就听到喇叭里面让全体人员集合,说是抓住了一个逃犯。
列队完毕,青儿爷站在了前几列,看得很清楚,竟然是个女逃犯,头发散乱着低着头,看不清模样。寒冬腊月里,她身上只剩下一套单衣单裤,浑身冻的发青发紫没有一点血色,赤着的脚鲜血直流。主席台前面的管教头子对着两三百人的队伍大声喝道:“大家看好了!这个女右派分子胆敢在夜里逃跑!实在可恶!这说明她根本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逃跑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的!不希望有谁企图效仿!今天,为了教育大家,让你们看看逃跑的人将会受到怎样严厉的惩罚!”
顿时,那女人被人一把推倒,扑通趴在了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而管教又在她的背上狠狠地“踏上一只脚”。旁边的人拿来一根麻绳,从她的下巴底下往后使劲勒住,在后脖颈下面交叉,再从大臂内侧最娇嫩的地方绕上来。结实的麻绳从她瘦弱的手臂上一圈转一圈、螺旋形地往下捆,每一圈都深深的勒进皮肉里,勒得死紧,一直捆到两边的手腕才结束。这时,又把女子的再把两只背在后面的手往上用力背一提,把两个手腕捆紧,打上一个死结。
那奄奄一息的女人这个时候才闷哼了一声,整个上身不住的颤抖着。她的双臂一圈一圈被捆得像个粽子,被反绑住的关节必定是钻心的疼痛。她根本无法站直身子,只能驼着背低着头。从她的脸上滴滴答答落下来许多水珠,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冷汗。孙连长低声告诉青儿爷说,这种捆人的方式,是很讲究技术的,最初是军队里传出来的捆俘虏的手法。文革刚开始的时候,民间批斗绑人往往捆得太凶,把犯人的手肘和手腕一下子就弄断了,犯人就成了永远丧失劳动力的废人,对劳改是不合算的。有时候,犯人疼的晕死过去,反而达不到要让他疼痛的惩罚目的,还得进行急救让他清醒过来,十分麻烦。所以,后来就渐渐采用了军队里的手法,简单地说就是“紧而不断,痛而不晕”。
后来他们听说,管教们对那女人进行了长达三个多小时的殴打和批斗,抽耳光、鞭子打,直到她遍体鳞伤地倒在地上,发不出一丝声音才散了会。后来青儿爷听说那女人当晚就死在了禁闭室里,不知道是自杀还是被虐待死的,还有人说是冻死的。这让所有有逃跑之心的劳改犯们断了念想:对一个弱女子的惩罚都如此凶狠,何况是对男人呢!所有人都只能等待着自己的“刑期”结束的那一天,或者这场恐怖的“革命”快些结束。
然而,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整整持续了十多年。文化大革命——全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1966年5月至1976年10月在由毛泽东错误发动和领导、被林彪和江青两个反革命集团利用、给中华民族带来严重灾难的政治运动。这次不成熟的革命导致了诸多恶果。大量的知识分子被迫害,大量学生进入到农村、草原、荒漠,造成文化水平的断层,大量历史珍贵文物遭到破坏。但在十年文革中,也有一些好的变化,农民的政治地位提高了,生活水平也有所改善,男女地位也因为“除四旧”而更加平等。许多经过那个年代的人都叫它“十年浩劫”,名副其实。它不仅是文化进步上的一次深重灾难,更是无数个个人与家庭的破碎。
20
(相对于青儿爷所在的“劳改工厂”,其实“劳改农场”更为人所熟知。在那个十年中,被逮捕、拘留的人数量爆炸性增加,各省市的看守所、拘留所、监狱堪称人满为患。于是,国家在西北地区广建劳改、劳教场所,用以吸收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大批劳改、劳教人员。以西北地区的青海省为例,仅仅在三年中,就先后有二十多万“罪犯”和两万五千名劳改人员从全国各地送来,他们中的很多人没有等到革命结束的那一天,没有等到他们翘首以待的亲人。
这段历史是刻骨铭心的,不可忘却的,也是当时十岁的我无法深刻领悟的。直到多年后我读了作家冯骥才先生的《一百个人的十年》,才开始有意识地去了解这段历史,知道了更多人的悲惨经历和历史的无奈。青儿爷和书中的许多主人公一样,也是这段历史完整的见证人。也许只有我能尽可能地记录下他所经历的一切,这是属于他的历史,也是这片土地和千千万万普通人的历史。)
七七年春天,青儿爷终于随着劳改工厂的取消而释放,而他因为那莫须有的汉奸罪名所白白浪费的十年光阴的补偿仅仅是,给了他五十元“安置费”以及工厂里一辆公有的半成新自行车,也就是我爹曾借来取得我娘芳心的自行车。后来,青儿爷得知了经常收到的包裹原来是我爷爷送的,他俩便不再互称叔侄,而是拜了兄弟,从此,我爹就多了一个“青儿叔”。直到我爷爷去世,他们的感情都十分深厚,爷爷经常在过年过节叫上青儿爷到家中吃饭。我爷爷去世的那天,他默默地在棺木前守了三天三夜。
而那位军官孙成海,他比青儿爷早出工厂一年,与他告别的时候,孙连长眼含热泪。人与人之间最真挚的感情并不是在享福中建立的,而是在苦难中。在青儿爷后来几十年的生命中,他经常给他寄来烟酒和问候信。当然了——是用青儿爷看得懂的日语写的。孙连长恢复了党籍和军籍,成了退休干部。后来,他写了很多关于战争和文革时期的报告文学,全部都是他自己的所见所闻和血泪斑斑。
“他是个正直的人啊。”青儿爷说,“他一辈子没有做亏心事。抗日他抗了,文革的时候他也没说一句昧良心的话。文生,你也要做这样的人。”
青儿爷没有文化,也没有特殊的手艺。他的房产在他被劳改后被“收缴”上去再也没有归还,他说那是洪支书带头砸的房子,抢光了所有东西,但他从来打算去要过补偿。青儿爷的原话是“人不和狗论理”,而我的理解则是,他不愿意向那样可憎的人低头。也许,在那个特殊的年月,所有人都疯了,因为贪心,因为欲念,因为仇恨,人们六亲不认亲友不辨,互相戕害。我们不能随意断定一个人的好赖,因为我们都不是生在那个特殊的时代。洪丰收直到死去也没敢去见青儿爷一面。
如今在青儿爷家的原址上的,是村里新建的学校。青儿爷没有生活来源,便去为村里看守打谷场,村上便把这间砖房分给了他。后来青儿爷爷,再也没有婚娶,他说自己是个孤命,不敢在害了别人姑娘。他希望自己一辈子的坎坷能有个安稳的归宿。他已经习惯了这片宁静的打谷场,也就是我听青儿爷讲故事的地方。
打谷场是每一个乡村都有的一道风景,而每一个打谷场都有它自己的故事。而在我心目中,前沟村的打谷场因为有了青儿爷,变得更加与众不同。人活一辈子,能记得多少故事?又能忘却多少故事?悠悠岁月,青儿爷守在这片金黄色的土地上,守住了属于他自己。
每年春天,暖风从南方吹来,地里的小麦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它们快乐而自由地生长着壮大着,直到农民们挥着镰刀把它们收割下来,一捆一捆一车一车地被运上打谷场。每到秋天,前沟村的人们将满山遍野的金黄小麦收回打谷场,那个季节里,打谷场上便不就会多出几个甚至十几个浑圆的粮仓。
娘是参加过“生产队”的,她告诉我说:“打粮食的日子是最开心的。一年的小麦终于收割了,到处都是秋天丰收的喜庆,人人的脸上都笑开了花。玉米棒高粱杆也都保存的好好的,码放地整整齐齐,堆满了家里的院子,有的就直接堆在门外,也没人会去拿。留着这是要冬当柴火用来烧饭或是生火取暖,但大部分还是用来给牛儿当草料,喂饱这些辛苦了一年的功臣。”
听完娘的话,我重新审视起这个看似普通的小村庄,原来它是如此可爱呀!每天清晨,各家各户炊烟袅袅,杨树林间的那层湿漉漉的薄薄雾气还未散尽,庄稼人的一天就已经开始了。先是一只公鸡叫起来,紧接着,周围的公鸡随声应和,汇聚成一组激
扬的乡村交响乐。狗吠声,孩子的戏耍声,农人们相互的问好声,水井的吱嘎声,让人心中充满了温馨的农家味道。
青儿爷在打谷场上的小房子独自住了二十多年,不寂寞吗?我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原来打谷场从来也不寂寞呀!他说,这些年月是他一生中最美好宁静的,这片打谷场是来自这片土地最珍贵的礼物。只要你愿意留心,这里也是一片乐园。他的说,他的家人也都葬在这里,他愿意守在这里,这里就是他的家,他的归宿。
每一年的丰收季一到,麦秸垛、谷子堆在都场上堆着、斜靠着,或者是几捆斜搭成人字形的架子站在墙边。要是下了一场雨呀,麦垛、谷堆就统统被淋了个透,上面没有打尽的残余麦粒和谷粒经过水的滋润,又冒出了一株株嫩绿鲜活的小苗,在这些枯黄干凌乱的秸秆上面跳动着,随着风轻轻舞动,展现着傲人的生命力。打谷场上散落的青黄色麦粒、谷子简直成了各种鸟儿的大食堂,它们呼朋引伴蜂拥而至,一群一群欢快地鸣叫着。它们不惧人,纷纷从天而降,直扑向地上的谷粒,唧唧喳喳的一边撒欢一边觅食。饱餐之后,又仿佛有哪只领头的鸟儿下了一声统一的口令,它们便“呼啦”一下全都飞起来,扬起一阵轻沙。悦耳动听的鸟鸣和振翅声此起彼伏。一会儿功夫,它们就又不见踪影。不过呀,没过一会儿,又来了一群,鸟儿们用同样的方式觅食,用同样的方式离开,一批接一批,场面十分可爱而有趣。
而每当夕阳西下,晚霞把沂蒙山映得通红,这些麦秸垛、谷草堆也蒙上了一层红黄相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美丽颜色。这时候,各家各户的孩子们开始活跃起来。有的在草垛上掏一个草窝钻进去当房子住;有的玩起了“躲猫猫”,从草垛的这头钻进去,又那头钻出来,又笑又闹十分开心。这也是青儿爷最高兴的时候。看
着这些孩子们和欢快的鸟儿,他仿佛也再一次年轻了,再一次回到了他的小时候,再一次对这片土地深深地依附和眷恋。
等到太阳落下西山,在夕阳的余晖也收了起来。鸟雀归林沉睡,牛羊回家栖息,各自都回到了自己温暖的小窝。可是,即使这时,打谷场还没有沉睡,而是在四周的边角上竖起了几根粗而长的杆子,再扯上几根电线,接上几个大灯泡,照亮了这片乐园。每当这时,青儿爷最爱抽着烟斗静静地坐在明亮的灯光里,闻嗅着这散发着快乐的、童年的气息,那气息填补了他经过的风雨和曲折,慰藉了他孤单的心灵。灯光下的打谷场笑声不断,吵闹不断,让青儿爷觉得这活已经足够圆满。昏黄的灯光下,他的心飞回了小时候,和爷爷奶奶爹和姑妈一块儿生活的日子,那些已经都是再也回不去的梦了。
难道不是吗?人能平平安安地活过一辈子,这已经难能可贵。从毛头小孩成长到年过六旬,这其中会碰上多少坎坎坷坷,多少柳暗花明,又有多少人能安然度过,归于晚年的平静?
母亲们急切的声音在夜晚的前沟村回荡着,熟悉而又温柔,召唤着场上的孩子们回家吃饭。月亮刚刚升上树梢,月光像水银一般洒在了整个打谷场上,漫过了那些黄黄的麦秸垛和青青的谷草堆,漫过了整个前沟村,漫进了青儿爷的心。
21
这就是青儿爷的故事。我试着用他的眼光重新走了一遍他走过的路,并把它送给更多想要了解那个时代和沂蒙地区农村生活的人们。可我却总是觉得我记录的还是缺少了很多。但我保证,这些故事都是真实的,甚至还有很多很多的故事是我没有写下来的,同样具有无限的价值,也许在合适的机会我会把他们呈现给想听的人。它们同样都是青儿爷的一部分,是这片土地和沂蒙山的一部分,是千千万万农民的一部分。
青儿爷说,人的一辈子就是一个梦,梦醒了,路也就走完了。可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记得自己的故事,它们就是你。
我曾多次问过青儿爷:“爷,你恨过日本人不?”
他笑了,眼角的层层皱纹弯成好看的弧度:“为啥要恨呢,你说说。”
“他们把你带走啦,村里人还因为你说日本话讨厌你、抓你去批斗!”我理直气壮地说。
“可是你想想,他们害过俺嘛?”青儿爷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神里都是温柔。
我沉默了。是的,日本人从来没有伤害过青儿爷。相反,他最安全最快乐的生活大多来自于日本人。滨琦的友谊和恩情,麻美的善良美好,以及战争岁月的安然无恙都是他自从长大后主要的幸福体验。而带给他痛苦的反而是许许多多的的一族同胞,有时还是来自这片故乡土地的恶意。但是,他永远深爱这片土地,就如同人是忘不了自己母亲的。也许有时候,她也会糊涂,也会犯错,但,是她的乳汁和血泪养育了我们每一个人。沂蒙山是青儿爷一辈子的梦,青儿爷也活在沂蒙山的梦里。我爷爷也是,我爹我娘也是,我也是。前沟村是我做不完的梦。
22
在我十八岁那年暑假,我马上就要去当兵了。也许,当兵的想法也和青儿爷有关吧。他所说的”战友情谊”深深吸引着我,部队中官兵友爱的故事也打动了我。我想去更多地了解军队,了解战争,了解中国人和日本人之间的矛盾与纠葛。可是那个晚上,娘突然走进我的房间说:“你青儿爷去世了,你回不回老家看看他?”
于是,三年前的一个黄昏,我站在了青儿爷的墓前。他的墓碑是爹树的,上面只有三个字:
家兄
青
我跪在他的青石坟前,回忆着伴随我成长的青儿爷和他的故事。八年中,有时候我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在每个假期都回到前沟村,但我知道,老人一直在打谷场边的小屋等着我。每一次我去找她听故事,他从来都是笑呵呵地侃侃而谈,哪怕是讲述哪些他最为痛苦孤单的岁月。青儿爷是坚强的,善良的,他就是沂蒙山乡无数个淳朴农民的缩影。
青儿爷是过于年迈而自然过得世,我完全有机会可以早些回去看望。我为自己这些年没能多回村里而感到愧疚。如果,如果我能再多听听他苍老而慈祥的声音该有多好。娘对我说,青儿爷把那辆自行车留给了我。绕到屋后,我看着那擦的干净闪亮自行车哭了。自从第一次碰到我这个小鬼,青儿爷每年寒暑假都会把它擦的一尘不染等着我回来。我把它带回了家,告诉娘说我永远保留着它。它不仅是成就爹娘婚姻的红娘,更是我和青儿爷跨越几十年的纽带。它是永远也断不了的,就如同我是沂蒙山前沟村的孩子,我的根永永远远扎在它的土壤里。
23
后来,我真的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共和国士兵。也许日本军队和中国军队有许多不同之处,但现在的我明白:只要是一名优秀的军人,无论他的国籍是什么,都一定是热爱和平的。拿起钢枪是为了守护国家,而不是为了伤害和侵略。青儿爷从来没有被日本人的枪口对准过,我相信,也有千千万万日本士兵被中国人宽容以待。在战争远去的年代,我们何必执拗于那些死亡统计,执拗于那些身不由己的岁月呢?
在有了一定的军事知识后,我查阅了青儿爷所在的那支奇异的日本部队的有关文化,印象最深的,是一本叫做《菊与刀》的书,这才解开了心中困惑的谜团。也许日本民族的性格真的难以琢磨,但好在青儿爷遇见的是那支“可爱”的部队。
第四师团这支日军部队对于中国军队来说并不陌生。早在徐州会战期间,中国军队就遇到过一支“奇怪的日军”。当时,李宗仁指挥四十万大军巧妙地跳出了日军的包围圈。但部队已经是人困马乏,重装备也丢失了很多,战斗力锐减。而在他们试图越过鲁苏皖边境上的一条公路的时,疲惫的中国军队忽然侦察到前方出现了一支装备精良的日军部队!
因为当时部队已十分疲惫,无法有效作战,作战首长在发现敌军后惊惶失措,带领部队混乱地撤离那条公路,进入附近的山区进行隐蔽。令人奇怪的是,过了很久都没有发现日军进行追击的行动,中国军队的指挥官惊奇之余派人侦察,却发现那支部队丝毫没有追击的意思,恰恰相反,他们还悠然自得地还在公路两侧堂而皇之地烧起饭来。这支奇怪的日军部队正是第四师团的南进支队。
由于刚刚跳出日军的包围圈,形势仍十分危险,中国军队只好横下一条心,硬着头皮横穿公路,结果竟一路平安无事。那支装备精良的日本部队居然视若无睹地让他们就这样走出了自己的视线!而南进支队的日军长官居然以“严格遵守作战纪律”为由向上级这样解释:“没有得到对中国军队进行截击的命令。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当时,日军各部的临别致词都有自己的特色,比如第二师团,战况较好时就说“武运长久”;情况不妙时就说“九段坂见”(靖国神社在东京九段坂)。然而,我们的第四师团的官兵在临战前互相告别时,却常说“御身大切”,也就是“保重贵体”、“身体最重要”,或者干脆就是“保命第一”。实在让人感到好笑。
后来,日军在进攻衡阳和芷江时遇到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战斗一开始,来自第四师团的老兵又故伎重演,从军官、士官到老兵纷纷申请住进战地医院,消极拒绝作战。当负伤的日军士兵被送到医院的时候,那些正在“养病”的第四师团“前辈”们对这些“拼命三郎”们困惑不解:“你为什么要这样玩命?”而当被问到自己为何不愿意参战时,这些“病号”却豪气冲天、理直气壮地说:“这次出击我们是担任佯攻的,这很没有意思,如果是主攻,我们自然是会好好打一仗喽。”
青儿爷所说的“滨琦君”的家并不是“大板”,而是“大阪”。而他所在的部队就隶属于上面所说的“大阪第四师团”。那么,第四师团为什么在当年以凶狠著称的日军中这样独树一帜、“弱”不禁风呢?这还要从大阪的独特历史文化来分析。
在古代日本各地,基本的社会结构是:农民依附于拥有土地的诸侯,而诸侯服从于幕府将军。这种世世代代固定不变的社会结构导致日本人之间形成了上下级关系严格、富有服从精神的文化和性格,也是中日战争中日本军队表现出来的“效忠天皇”狂热心理的由来。
然而,大阪这个地方的人却与众不同,它是一个商业港口城市,居民大多从事商业,对诸侯的尊重和依附关系并不很大。相反,大阪人几百年如一日,不断和诸侯斗智斗勇,是为了苛捐杂税等问题,而要想让他们为了诸侯而忠诚地进行战斗,那就更谈不上了。
自然而然,天皇在大阪人心目中的地位也与其他地方不大一样。虽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来自大阪的士兵们也受到了军国主义的蛊惑,但他们却不会急着去“为效忠天皇而死,为大日本帝国而死”,而是“能不死尽量不死”。对待上级命令,大阪的官兵也习惯于商业化的“讨价还价”、“斤斤计较”,甚至会发生和军官辩论、吵架的事情。他们不会像其他部队那样一接受命令就不经思考、闭着眼睛执行到底。在第四师团内部,还制订了“无谓牺牲的战斗不打”、“不合理的战斗不打”、“穷途的敌军不打”的“三不打”原则。
但是这支部队也不是没有一丝优点的。日军的其他部队大多以农民和没落武士构成,而大阪师团几乎都由各行各业的商人组成。人人都知道商人的特点,就是聪明、理性、趋利避害,因此,这支部队在作战时总是能避免无谓的牺牲,但是我觉得这可不等于他们是一群“胆小鬼”。因为,也正是由于他们的不好战,才成就了青儿爷的幸运。这个世界上少一分杀戮,就多一分和平。我想,如果日本的军队都像坂田少佐的部队这样,也许中日之间也就不会发生那场战争了吧?
前沟村上空,金黄的月亮又升了起来,把远处的青山的轮廓勾画得很清楚。打谷场上是如此平静,如此神奇。我站起身,对着青儿爷的青色墓碑轻轻地说:
こんばんは
后记
首先,在此感谢我的战友朱文双,一位同样热爱文字的姑娘为《梦里青黄》作的诗:
仅以此篇朱先生的《梦里青梦外黄》献给迪迪班长
——纪念她第一本长篇小说《梦里青黄》诞生
此梦非梦 颠倒轻狂
梦里 美化了现实的冰冷
梦外 惊醒了熟睡的人们
梦里 无根无蒂
随风而起 散落梦外
漂泊无依 悲欢亦如尘
梦里青山依旧
梦外黄花堆积
散落了一地
夜已深
是谁迷了路 想回家
却无家可归
甚而
难以四海为家
她从 梦里逃荒到了梦外
山青了 花也黄了
但
依旧是难熬的更漏
再回顾
他梦我梦 半青半黄
恍如隔世
而你 亦真亦假
梦里还是梦外呢
很美吧?我觉得十分神奇,阿朱仅仅知道了我小说的名字,(《梦里青黄》诞生于我的住院期间)就激动地为我挥墨作诗。看到它的时候我很惊喜——它的意境竟和本书不谋而合,当真让我高兴极了。
愿世界宽容,让我幼稚下去
最后呢,借第一本书向大家介绍一下你们普普通通又不甘平庸的作者。
很傻很天真的我的人生到达了24岁。除了知识阅历的增长,我的内心还是那个在塘东乡下追鸭摸虾的野孩子假小子。小时候一起四处捣乱游戏的邹懿姐姐、囧囧、小云哥哥还有家路,我好想你们,可是现在都联系不到了。你们还好吗?会看到我的这本书吗?
我常常很怀念童年,比常人也许更多几分。因为我一直不喜欢现代这种快节奏的生活状态。但是思想再出世,不得不总要和社会接下轨——好比古人考功名。所以我压着一口恶心劲儿学习,也为了父母的期望。是的,我敢说,若不是为了父母热切的从农民世家转变到读书人、城市人的愿望,我愿意做一个朴朴实实的山东姑娘。若没有举家迁至上海,没有读过大学,我的日子会是怎样?每次回老家看到姐妹,我就会有答案。人没有贵贱之分,可谁也取代不了谁,城市也永远取代不了农村。
不急不慢,军旅已到最后一站,原因不必多说。我的人生规划很简单,毕业后,做个能让我有自由写些东西、翻译些文字的作家。曾经很多人在我考大学时遗憾我没有读英语专业,那才是我擅长的,同时也是更容易帮助我存活在社会上的。可是我的回答是:我怕喜欢的东西变成了具体的专业、绩点,没日没夜泡在里头,我会失去对它的兴趣。我想,毕业之后就熬出头了罢。就像老人们所说的,人生本来就是一场“熬活”。
为了锻炼自己的性子,也为了别样的生活,讨厌被束缚管制的我却当了兵,其实最主要的还是为了一种体验。我没有非常多伟大无私军人理想,在文字方面我也只希望我们这一群喜爱文学的人们不要被这世界污染,保留纯真和对文学的喜爱就足够了。不被“必读书目”所压迫,选择自己喜欢的就好、去经历你想尝试的生活就好。不怕后悔,只怕遗憾。
我很喜欢的书中人物之一是《血色浪漫》的主人公钟跃民,他的性格和我很像。人生对我来说是一场冒险,一个游戏,我不管输赢得失,重在每一段经历。我害怕关系,害怕束缚,讨厌一成不变,拒绝虚度光阴。用一句英文俗语便是——宁可口袋空,不可脑袋空。
部队里辛苦的训练曾把我压得喘不过气,常常在夜深人静站岗的时候抬头,看星星月亮,猜测明天刮风还是下雨,下雨就不用跑三公里了呢。(笑)我的父母出生在50年代里,货真价实的山东农村人。他们真的是“靠天吃饭”。我身边的上海朋友是体会不到的。我的父母一代是真的从饥荒年里吃树叶走过来的人,而生产队的故事总是让我着迷。除了他们,在没有人能给我这样真实的体悟。父母还是比电视里的天气预报更能准确提醒我天气变化添衣减衣的人。而我,一个农民的女儿,特别自豪。是千千万万个我父母这样的人,养活了地里的庄稼,养活了全国人民。我希望通过这本书,把家乡沂蒙介绍给更多的人。由于很多原因,我不能常常回去看看,可这些年我始终知道,自己的根在那里,我的血脉的源头是那里。
小时候的我不懂父母亲爱看黑白战争电影,比如地道战、上甘岭之类总是百看不腻,而现在的我懂了,他们有属于自己的时代记忆,就像我有自己钟爱的电影一样。我庆幸自己能生于这个信息丰富的时代却也深深遗憾没有出生于战争年代。那些深深震撼着吸引着我的故事和人们,我多么想成为他们的一员。
因为骨子里的农人基因,我一直向往纯天然的日子。给我一杯清茶,一份好天气,我可以无所事事地徜徉一整天。现在的人,大多讨厌泥土和落后。可是,没有泥土,咱们就会饿死。没有乡下的脏乱,城市会变成ghost city。我希望自己老了以后可以在那样“悠然见南山”的生活里,不需要手机电脑,学习古人,自然为大,一切智慧皆在其中。我看一棵树,可以看一下午,因为树有树的智慧。鄙人觉得,从别人嘴里、课堂里接受知识是小智,从大自然和古籍经典里品读世界才是大智。
我小时候就不爱洋娃娃,其实我到现在都觉得娃娃挺可怕。我喜欢的是刀枪、武器,长大后成了军迷,也爱徒步,因为喜欢脚踏泥土的感觉。有时候我想,娃娃代表的就是一种装饰出来的精致,不真实。或许很多女孩子追求浮华就是从给洋娃娃打扮开始的。而刀枪棍棒代表的是单纯自然实用主义。我希望自己是个坚强隐忍的女孩,不必依靠别人的力量和保护,向往一种自由和独立。于是我从小算是和男孩子们混在一起的,父母也从不娇惯我——纯棍棒教育,哈哈。在我十岁的时候,已经开始上下六层楼给家里打开水了,一次四个大暖瓶。
我喜欢观察喜欢思考,于是小时候家里的很多东西被拆了但再也回不了原样,也做了很多傻傻的小物件。在这里再次感谢我的父亲。他陪我做了很多小装置,工作之余很乐意陪我瞎折腾,带着我一块儿看动物世界人与自然。我希望自己在未来能独自远行,因此三毛的漂泊一直是我心里的梦。
讲到读书,我不认为穿着精美、来杯咖啡,翻翻造作的所谓畅销书,就是气质和内涵。除了最基本必读的名著,我倒建议多观察生活并且多思考比较好。千万不要为了面子和追风而读书。这不是爱文学,这是不自信。而爱虚荣的表现就是以读书数量为傲。
只有爱读好书,才是真正懂得文学之魅力的人。就是这样。你写过书吗?哪怕再短小。每个人都可以有个作家梦,只要有一个读者就会努力写完的心情,真的很幸福。
笔者是个粗人而已。可是头脑简单数学差不代表我没有思想,不化妆没有高跟鞋不代表我不爱美。大学里我不参加学生会,没有乌七八糟的分心事宜和社交关系。而我一直以来真正珍视的是我的童心和天真。长大后我反而更爱读机器猫和小丸子的漫画。我偏爱那种封闭式世界。非常简单纯净的生活,没有任何浮华。主线式的一个家庭或是一个主角,与三五好友的故事,却能自由地神游天外(机器猫),满足我的一切幻想。又或者是小丸子那样白描地叙述生活,完全地朴朴实实,令我不忘简朴初心,纯真善良。
是这样的天真,伴我一路过来,在黑暗的现实打压下保留一片空间属于我自己的梦想。我早睡早起,不吃零食,常常运动。光这三点已经是不容易的,能有这样的毅力,我就不认为自己是个不上进的人。所以读者们请相信我是个有毅力的作家,会继续努力写出好看的故事。虽然,离家出走之类的事情我也是没少干的嘿嘿。
愿你们都能保留永不泯灭的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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