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这池子温泉中,她浑身毫无倚仗,一张轻纱也没有,避无可避。

  这只大手,游移不定,抚摸着她的左肩头,肩峰小巧雪白,从脖颈到肩头,再往下……触目惊心的红淤。

  好似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上,落下斑斑点点的红梅,都是游澜京方才作孽留下来。

  “公主既然疼了,为何不说呢?”

玉察眼眸微动,向右瞥了瞥,真虚伪,说得好像她喊疼,这个人就会放过她似的。

  她明白了,再也不能喊疼,否则,只怕他会越加兴起。

  游澜京斜斜躺在温泉台上,一只手支撑起头,只披了一件浅紫的衫子,腰间系着松垮的带子,略有动静,便隐隐露出赏心悦目的腹肌。

  他肌肤赛雪,嘴唇红润,鼻梁上的小红痣更是红得诱人,大面积的黑发增添氛围。

  红与白与黑交织,从来艳丽异常。

“实在是公主,太让人情难自已了。”

  他捏了捏玉察的耳垂,望着她的眼神,希冀与温柔的光芒,细碎地铺洒。

  少女的耳根子红得要命,她低着头,只顾看着水波荡漾,仿佛不去看那个男人,就不会想起方才的一幕。

  看来当日,她还是下手太轻了。

  “公主好像不喜欢看我。”

  “无妨,公主看不到微臣,就能更好的感受微臣了。”

玉察在温暖的泉水中,一动不敢动,他每次触摸都会让自己有应激反应。

  只觉得身如冰窖。

  他垂下手,一手荡着水,一面用大拇指不停地摩挲,指腹感到一阵柔嫩,让人爱不释手。

  少女的面庞在水汽氤氲下,显得更美了,双耳红通通的,护着胸前,一点也不敢转过头。

  “玉察,今夜的大火,会让人更加温暖呢。”

游澜京俯下身子,凑到她耳畔,轻轻开口。

  大火?

  玉察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窗外,浓烟滚滚,火光烛天,天被照亮了,露出层层赤红的云霞,这么大的火势,似乎是来自于白马津的李家。

  李夫人的宅子被烧了?

  她猜的没错,李夫人前脚被关进去,后脚便有一队轻甲士兵,赶出了宅子里的人,无数个火把投掷进去。

  李夫人的宅院,顿时沦陷火海。

烈焰冲天,火龙咆哮嘶吼中,宅院外头围了一圈人,议论纷纷。

  有看热闹的夫人小姐,也有人有生怕殃及自家宅子,惴惴不安,隐隐传来婢女小厮的哭闹声,伏地求情声。

  众人纷纷感慨,不可一世的李夫人,竟然也有今天?

  同时,她们心中倒吸了一口气,活阎罗还是那个活阎罗,半点,都不会让人!此刻,想起之前在门口堵玉察的事情,心里一阵后怕。

蜀溪李家,身为一流门阀,游澜京尚且不放眼里,随心所欲。

  如果,当时不知死活闯进外宅,真的给了那个女子颜色瞧。

  恐怕如今,凉透了的,就是自己的家族了。

  玉察望着窗外的黑烟,只觉得从心底蔓延出一阵战栗,对男人的畏惧多添了三分,他为什么要让她看。

  这个男人,这么喜欢纵火吗?

  他将头枕在手臂上,静静的望着她。

“别人欺我一时,我欺人一世。”

  他缓缓吐字,冰冷彻骨,习武之人心头常存三分恶气,他从来这样狠得毫不容情,让人恐惧与他作对。这就是游澜京的行事准则。

  杀气散尽,其实,水温没有变化,不知怎的,玉察感觉很冷。

  这只手伸过来,不知道会落在哪里,她以为男人又要做坏事的时候,游澜京扶住了她的脸颊。

  “别动。”

他揭开一个软白玉小盅,里边儿盛了一汪碧青色的膏体,像青玛瑙似的,盈盈剔透,清香扑鼻。

  游澜京雪白的指尖,抹上一些,涂在点点红淤上。

  倏然,玉察的脚背都绷紧了,手慌乱地扶住了池壁。

  轻捻慢拢下,少女的耳垂红得跟个玛瑙珠子。

  连涂个药……游澜京的手,也这样不安分。

第32章 . 温泉(二) 他的手,曾经……

他的手,曾经在漫天黄沙中握着古朴的刀,重若万钧。

  现在,却比蝴蝶还轻盈。

  不知为何,让玉察想起,幼时在清静小山峰的林间,脚底下是欢快腾跃的溪水,日头熠熠地透过,树叶拂动,哗啦啦一下,成千上万的蝴蝶,紫的蓝的红的……从雾网中挣脱而出,仪态万千。

 青色的膏药很凉,游澜京的指甲,被雾气一蒸,呈现粉盈盈的色泽。

他轻轻地捻涂,动作是从未见过的柔和,神态也认真得不了了。

  看上去,像是正用心地写一幅书法。

  “公主其实很聪慧,太过于知道臣的心思。”

  他不紧不慢地说。

  这动作忽然重了一分,正好按在红淤上,玉察轻轻皱眉,却连一点闷哼都不敢发出,生怕违抗这个男人。

  瞧见她那副吃痛的模样,他眼眸微眯,只觉得又心疼……又有意思。

“譬如,你知道只需要一句话,足以让臣赴汤蹈火。”

  “你这么聪明,微臣该拿你怎么办呢?”

  冰凉的药膏与皮肤接触,产生了奇异的感觉。

  “嘶……”玉察终于不可抑制地吸气,眼尾绯红。

  他意有所指,玉察知道,他又打算提起那声“首辅夫人。

  游澜京对这个词,就那么念念不忘吗?

  玉察明白,自己哪里聪明,那些心思,全都被眼前的男人看得透彻,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什么都懂,明白自己的喜好,掌握了自己的习惯,好像一尊琉璃透明人,被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不能再跟这个男人弯弯绕绕。

  “首辅大人……”她轻轻地开口,涟漪,随着她的动作,一圈圈散开。

  “嗯,微臣在听。”他的嗓音慵懒,正撩弄着少女的头发,嗅着。

  “二月就要到了,您不是答应过,要带我去见阿弟吗?”

男人的动作微微一滞,空气,瞬间冷了下来,她明白游澜京不喜欢这个话题。

  但是,她必须得趁着这个机会说清楚,再也不能有一丝退让!

  于是,玉察抬头,定定地盯着他,冷不防,撞上了游澜京深邃的瞳仁。

  “是了,我答应过你的。”

  两人凑得那样近,几乎没有隔阂,完全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玉察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变化,男人的呼吸声变长,便深了。

“我不能骗公主的,对不对。”

  他忽然淡淡一笑,凝固的神情松开,仿佛清风驱散雾霾,空气瞬间流动,得以让玉察能喘口气。

  接着,他继续从容不迫地弄少女的头发。

  游澜京的声音,和风细雨,娓娓道来。

“二月春耕祭祀,陛下当晚会在紫云峰的皇寺留宿,其实,也没有什么麻烦的,陛下的出行时间由臣一手安排,事无巨细,微臣都会过目,只是……德王也会一同前往。”

  “他最近,将陛下看得十分紧,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他的死士,接他的命令,擅自接近陛下者,格杀勿论,这倒是让人头疼。”

  “只有夜间半刻的换岗,介时,陛下会称病,不去赴宴,那批江湖死士直觉灵敏,公主谨记,到了时辰,你一定要出来。”

说到这里,游澜京忽然停止了动作,他歪着头,手掌托着玉察毛茸茸的脑袋。

  “公主,你会出来的,对吗?”他若有所思地问。

  这番话,平静无澜的语气,却透着疑惑,还有隐隐的不安全感。

  这……玉察自己也没想过。

  真见到了皇弟,游澜京又能拿她怎么办呢?他该不会觉得,他真能捆住自己一辈子吧。

  想到这里,玉察心虚地瞥了一眼首辅大人,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不知为何,玉察飞快低头,脸上更热更红,好像刚才的小心思,被他看透了似的。

  “公主肯定会出来的。”他笑眯眯地说。

  嗯?玉察的手腕,被他一把拽住,他将她拉过来,少女的春光,微微倾斜,尽收他眼帘。

  游澜京弯起嘴角:“因为,公主舍不得我啊。”

  胡说!真是厚脸皮。

  玉察将手挣扎过来,水花四溅,他的眼眸,仿佛也笼罩上一层水雾。

“如果公主真的不出来,没法子,微臣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禀报德王,但是,微臣怎愿意将公主拱手送给德王呢?”

  他细密的吻落在玉察的嘴角,玉察怔怔的,如遭雷击,纹丝不动。

  “公主回了宫,微臣怎么可能抑制得了自己的思念,难道,公主非要我在你的寝宫,当着宫人的面儿,表达对公主的想念吗?”

他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声音平静又缓和,好似漫不经心,又带着一股天真无邪的灵气。

  “乱世之下,微臣进出宫门,轻而易举。”

  这话一出,令玉察毛骨悚然,恐惧如翻江倒海,明晃晃的獠牙威胁!

  游澜京还是那只毒蛇,一丝都不会变!

  她打开了男人的手,抬头,像是炸了毛,不断哈气,掩饰害怕的幼猫。

  “疼!”少女眼底微红,盯着他说。

第33章 . 温泉(三) 周身温暖明亮……

周身温暖明亮的泉水,恍恍惚惚,竟然蔓延成了黑色毒液。

  血腥气冲鼻,尸骨残骸,滚滚滔滔,一浪又一浪拍打池壁,他的脸贴着自己,用手捧起自己的下巴。

  “微臣这辈子吃了许多苦,原以为会一直这样苦下去,公主……或许不明白。”

  “你是微臣生命中,唯一尝到的甜头。”

  “你要是离开微臣,微臣就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其实,他们有没有你都无所谓。”

  “只有我……没有玉察不行。”

  他轻言细语,罕见的有耐心,玉察微微低了低头,两滴清泪,一前一后滑落,融入池水中。

  她的心绪纷乱如麻,茫然无措,未来的路……都成了泡影。

 怎么办,他死都不肯放过自己。

玉察头一次觉得人生这样晦暗,偏偏,这样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熬过去?就能见到光明吗……她被这条大蟒蛇盘得紧紧的,近乎疯狂的爱意,让人越来越窒息。

  游澜京知道她很不高兴,姑娘郁闷丧气的模样,两颊上挂着的泪珠,任谁都看出来了。

  他那么懂她,他什么都知道,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此事风险极大,微臣愿意为了你,与德王对峙,如果你真的露陷儿也无妨,微臣许久不拿剑,杀几十个死士不成问题。”

“公主请安心,只要你听话,一切都会周密妥当的。”

  玉察猛然抬头,她的眼尾红红,却是一股子的不服气,她想将这股气压下来,却不由得带了三分气在话头。

  “大人啰啰嗦嗦说这么多,是不想带我去了吗?”

  眼见她气恼,游澜京眼底略微诧异。

  没错,她是该生气。

  心机应该用在朝堂,而不是心爱的姑娘身上,但是,比起失去玉察,他可以承受她的怨恨。

随即,他浅浅一笑,也不知他在笑什么。

  只见他脱了外袍,玉察紧紧闭眼,瞧见她这副不敢直视的模样,首辅更喜欢了。

  他下了水,贴近了玉察,将她拢在一个小小的角落,仿佛是他的专属珍宠。

  终于,他缓缓道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微臣想要奖励。”

贪婪!玉察心底冒出这个念头,他竟然还好意思提起这个?他究竟做了什么值得奖励的事情吗?

  下一刻,他已不由分说地倾覆上来。

  “公主,之前,我表现如何?”连他的呼吸,都带着偏执入魔。

  玉察死命地别过头,脸红得像胭脂汁子拧了出来。

  刚刚涂的碧色膏药全部被蹭掉。

  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带着哽咽说道:“去死!”

  “我就当公主说再来一回了。”

  ……

  李游的马车,久久地停留在白马津外。

他坐在车厢,眼眸平静,一面映照着姑母宅院的熊熊大火,烧得瞳仁都成了红色。

  一面,望着从外宅走出的一男一女,戴着帷帽的姑娘,甫一出现。

  仅仅一个背影,便让他的另一边眼眸,瞬间暗淡无光,陷入沉思。

  起初,只是听说游澜京得了一个娇美的外室。

  再后来,有人说,那个外室住进了白马津的宅子,李游睫毛低垂,那是小公主当初亲手栽种下橘树的地方。

回想状元游街时发生的事,游澜京对他射出的那只莫名其妙的箭,人群中一闪而过的公主身影。

  毓质灵秀如他,心下已经隐隐猜到八分,只是,他不敢信!为求验证,他日日在白马津外,一睹那名女子的真容。

  哪怕,只有一丝的希望也好。

  他无法想象,玉察落进游澜京的手中,会遭受多么可怕的待遇,游澜京的企图,李游太过了解。

正是了解,才会觉得心下寒冷。

  多年来,瘦削的青年,在家族与皇权之间擀旋,只为了护玉察周全。

  有时候,他甚至在沉思,是否要与公主察解除婚约,自己身子体弱多病,是个真正的病秧子药罐子,

  他怎么舍得让珍爱的公主,陪他日日闻药味儿。

  只要……有一丝可能,那名外室就一定不是玉察!

直到,他亲眼看到了那名女子的背影,游澜京的手,按在她的肩头。

  一口腥甜涌上喉头,李游一手紧紧撑住,拽着车帘,眼底,瞬间的涣散后,渐渐发红。

  李渭第一次看到端方的侄子,这样失态。

  “游儿……”他踌躇良久,终于开口。

  一道清冷的声音,近在咫尺,仿佛从幽远的地方传来,

  “叔叔,不下马车了。”

  “嗯?”李渭再度惊讶。

李游直起身子,他的脊背永远那样直,天衣无缝的温良恭俭让,永远是盛京世家公子的标尺。

  “我不打算与游澜京和谈了。”

  “做好其他的准备,去救姑母。”

  李游转过头,眼中的光芒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一派沉静夜色。

  “劳烦叔叔带去蜀溪一封书信,领兵,按侄子描摹的地形图走,李家想活,必须得到陛下的支持,先杀德王——”

  他顿了一顿。

  “再斩佞臣游澜京。”

第34章 . 我与公主,没什么不能说的 ……

  李游动杀心了。

  李渭面色凝重,这个想法,自己不是没有过,只是他一直顾虑重重。

  侄子虽然尚年轻,俨然已经是李家家主的风范,从开朝至今存活下来的世家门阀寥寥无几,这一辈唯一能托付的只有李游。

  而今天,他见到侄子身上气运威严,仿佛一只挣脱欲出的凤凰。

大魏将倾,李家也难以独善其身,为什么不拿上气运赌上一赌?

  “最迟三个月,我一定领兵回盛京,这段时日,朝堂之上,你切莫与德王游澜京相争,要顾虑你姑母安全。”李渭说。

  “侄子知道。”

  李游目光微微垂落,从前,他总是谨小慎微,心境澄澈,争取以最小的损失谋求最大的利益,希冀在不动一兵一卒的情况下,稳住局面。

所以,哪怕明知是游澜京射的箭,他也并不追究,他再如何针对自己,从来淡然度之。

  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去动公主!

  ……

  二月一,眼见就要到立春。

  这几日,游府上下都在筹备去紫云峰的事宜。

  “我带公主去个地方。”

  游澜京站在门前,笑盈盈地望着她,外头草长莺飞,日头倾斜。

  “嗯?”

  玉察朦朦胧胧中,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她睡在榻上,从厚实的棉褥中露出一个小脑袋。

正是犯春困的时候,小姑娘的眼睛都睁不开,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子,被他一只手拉过。

  带着帷帽的纤腰少女,和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一同携手,站在一处鳞次栉比的楼阁前。

  衣香鬓影,来往穿梭的女子,跟绣在画上的人物似的,仿佛莲叶层层的荷塘下,倏然跳跃,而后消失不见的锦鲤。

  这里是……教坊司!

发落罪臣女眷的地方,来到这里,可真是生不如死,世世代代为娼为奴,叫人翻不了身。

  能从教坊司出来,脱离罪籍为官的,开朝以来,只有游澜京一人。

  玉察疑惑地看向了游澜京。

  “这是……首辅大人出生的地方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触了男人的逆鳞。

玉察曾听闻,从前有个侍郎,当晚在家中设宴,跟同僚取笑了一句,说要是早几年去教坊司,说不定还能买下游澜京的美人母亲。

  结果,也不知这句话是怎么传出来的,第二日清晨,这个侍郎便惨死家中。

  不管这是造谣来抹黑游澜京,还是确有其事,这桩听闻都把年幼的她吓得不轻。

  可是,他既然愿意带她来,说明是不在意这些的。

  “我与公主之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他静静站立。

  游澜京牵过了身旁之人的手,两人分花拂柳,一路穿行在教坊司。

教坊司无人不知游澜京,他每隔半年都会来教坊司一趟,众人纷纷畏惧地低头行礼,游澜京却没有理他们。

  玉察看到楼阁之下,小厮们忙上忙下,正抬了一面鼓来晒。

  这座鼓实在是个庞然大物,需要二三十个汉子抬下来,几乎占了半个院子。

红漆陈旧,鼓边每隔半米镶嵌了活灵活现的金铜兽头,小厮们趴伏在上头,拧干了帕子,卖力地仔细地擦着。依稀能看出,这面鼓全盛之时,红得鲜妍夺目,金碧璀璨。

  “这面鼓可真大,是留给什么人的?”玉察问。

  “是微臣母亲的。”游澜京说。

  他的手按在扶栏上,望着小厮劳碌的身影,眼底平静无波。

  “微臣母亲,是西域的舞姬,或许,公主也听过她的名字,她叫做呼荣。”

  呼荣?即使身在深宫,玉察也听闻过这个名字。

西域来的绝色舞姬,据说这名女子第一次进盛京,红袍雪肤,抱着一把名琴,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蒙了半层面纱,一双紫色的瞳仁,妖异得摄魂夺魄。

  她站在城门,雪白的赤足,踩过灰尘弥漫的地面,碧玉珠链子缠绕着小腿,当啷四响。

  踩的不是土地,而是盛京男人的心。

朗朗白日,映照得她肌肤光辉灿烂,几近透明。周遭的一切变成了灰扑扑,人间街市充斥的烟火气息,更令她格格不入。

  自此,盛京轰动。

  玉察记得,慧娘娘很讨厌游澜京,她唯一一次说游澜京的好话,便是提起他母亲很美,是当之无愧的大魏第一美人。

  有多美呢?

  说到这里,慧娘娘总是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她圆圆的脸蛋上,笑出了两个小梨涡,甜得沁人心脾。

仅仅在宫宴上见过一回,慧娘娘便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所有人都围着她,讨好的,陪笑的,做低伏小的,而她穿梭在人群间,紫色的眼眸瞥了我一眼,那时,我还以为是一只游曳的雪蟒,怔怔的,像做了梦,真是钓人心魄极了。”

  “哎,小玉,要是她还活着就好了,你也能看到了。”

  末了,她又很遗憾地补上一句。

“实在看不到,倒是她的儿子,除了一双眼珠是黑的,跟她十分相像。”

第35章 . 就想问你要一个孩子 玉察……

  玉察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游澜京,他眼眸一瞥,微微一笑。

  少女瞬间涨红了脸,别过头去。

  游澜京若是投身为女子,只怕那群世家子弟,就不会天天写些酸诗臭墨辱骂他,恐怕要追着捧着,恨不能给他提鞋。

他肯定会是个娇蛮任性的大小姐,骑马横冲直撞,动不动拿马鞭抽人,凭靠这张脸持美行凶,又轻易被人原谅一切吧。

  玉察只觉得心下跳快了三分。不行,他生得再美,品性不良,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游澜京轻轻地叹息。

  “可惜,我母亲遇人不淑,竟然,碰到了我父亲。”

  他从鼓旁搭建的台阶,一步步往上,最终,站在了大鼓中心。

  “玉察,这面大鼓,是我母亲专门跳舞的地方。”

游澜京长身玉立,兀自站在大鼓上,白袍雪肤,明晃晃的日光也压不住他姿容艳绝,凤眼投下来一抹墨色,鼻梁上的小红痣,妖异横生,山林倾倒。

  红色绦带,千条万缕地吹拂,他抬头,伸出手,握住了慢悠悠垂下来的一条。

  小厮们擦了擦汗,抬头,日头刺眼,却令人忍不住看。

楼阁上,女子纷纷驻足,长廊中,教坊司的老嬷嬷静静倚靠在柱子旁,望着这个俊美近妖的男子,陷入沉思。

  “真好像呼荣回来了。”

  有那么一刻,站在大鼓上的,仿佛不是游澜京,而是当年名动天下的舞姬呼荣。

  盛京城,一入夜晚,便是呼荣的盛宴。

  此刻,重重的擂鼓声、世家公子的雀跃拥护声、琴声拉起,好像潮水般席卷来。

赤足生莲,西域舞姬一身金纱红裙,面上罩着撒金纱,金石榴花的珠坠摇曳,犹如壁画神女,连周身的空气,都弥漫着金灿灿的翻飞粒子,随着旋转的步子,打在一起,叮叮当当响得好听极了,奢靡颓丽。

  在场无人不狂热,除了她垂下的一双眼眸,清清冷冷。

  一低头的风华,让人屏息凝神,心神向往。

  舞姬呼荣,曾是大魏盛世最美的风景。

  她的儿子,是大魏衰败时最黑暗的存在。

  众人的目光注视着他,而他的心里眼里,永远只有玉察。

“玉察,上来。”

  他伸出了手,还没等玉察反应过来,腰身已经被他的手臂圈住,她稳稳地被他抱了上来。

  他贴在她耳畔说。

  “没人知道我爹是谁。”

  “公主,告诉你,我爹是个笨蛋,高贵的世家出身,毫无才能,整日就知道没心没肺傻开心的纨绔。”

  娘亲,怎么会喜欢上那样的人呢?

某一日,忽然明珠蒙尘,呼荣再也不跳舞了,而是待在一间小小的宅院,守着方方正正的天,守着她怀中的儿子。

  世家门阀不准呼荣进门,那个看似毫无担当的公子哥儿父亲,竟能公然对抗家族,终生不娶,只有呼荣一个没名没分的女人。

  “可是,没想到我爹这个笨蛋,竟能惹出那么大的事,我们被他牵连,宅子没收,赶到了教坊司。”

教坊司的日子,一定很苦吧,可是,他的眉头竟然不起一丝涟漪,陪着她闲庭信步,像在闲谈一件事不关己的趣闻。

  “大人,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玉察问。

  这时,从花廊下左拐来一群老嬷嬷,为首的嬷嬷,抱着一个蓝色襁褓。

  玉察凑近一看,蜡烛包中,小婴儿应该有三个月大,粉粉嫩嫩的,闭眼熟睡,面露恬静。

教坊司中,常有落罪的贵女,被人欺辱后,不慎留下孩子,一般这孩子长大了,女孩儿照旧是娼籍,男孩儿则充为龟公小厮。

  嬷嬷一脸谄媚的笑,颤悠悠地将婴儿递上。

  她的心突了突,游澜京要婴儿做什么?虽说他心狠手辣,倒不至于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吧。

  她疑惑地看向了游澜京,他伸手接过孩子,将这个蓝色蜡烛包,拢进大氅中。

  “大人……您这是?”

游澜京对着她似笑非笑,一根手指悬在半空,良久,缓缓下移,点在她的小腹,勾住了她的玉带。

  “其实,微臣一向不喜欢幼童。”

  “微臣自知,公主心里没我,他们说,用一个孩子,就可以拴住女人的心,父凭子贵,公主,是这样吗?

  玉察的掌心,不知不觉,已经全然握了汗,不会吧,他这是在问她要一个孩子吗?她怎么可能给得起他!

  他故意不去理会少女的惊吓,又自顾自地喃喃。

“或许,有了一个孩子,就能永远留住公主了,下次,公主再厌恶我,也会看在孩子的面儿上,多看我一眼呢。”

  “可是日日那样欢好,公主却没半点动静。”

  “哎,一定是微臣不中用。”

  “看来,微臣要加倍用功了。”

  他一面故作叹息,一双凤眸,却不动声色地望向了少女。

第36章 . 十指交叉 来生只愿做公主的兔子,日日……

玉察的脸色瞬间惨白, 不禁后退一步,心下已经怕得要死。

  还要如何用功?习武之人体力极好,他又生得高大, 一次动辄许久。

  每次迷迷糊糊中, 被他弄醒,闹得觉也睡不了, 偏偏他还是个不知浅尝辄止的,好像个毫无节制的孩童,几年没吃过东西似的,他现在已经让她吃不消了!

  他这就是隐隐的威胁,不给孩子, 就变本加厉地折腾她。

每半旬,玉察都会按时服用李姑姑的避子汤,府内到处都是他的眼线, 她没想着把这件事瞒住他多久。

  她知道男人一向不会无缘无故地发作。

  他是不是……察觉很久了?

  “若能在世间有一个与公主的血缘羁绊, 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长得像你, 也像我, 当然, 像公主就更好了。”

  “公主,你会不会觉得微臣不配。”

游澜京凑上前,身前的阴影覆住了娇小的少女。

  他闻上去好甜,他说的话令人战战兢兢。

  “要不, 就在这里, 给我一个吧。”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给他一个孩子?太荒唐了。

 玉察猛然抬头,紧张到喉头干涩, 他明明是一副请求的语气,可这股强烈的压力,让她觉得被逼无可退,险些掉落下去。

瞧着她发红的眼眶,泫然欲泣的模样,男人伸出手指,擦了擦她的眼角。

  游澜京噗嗤一笑。

  “公主,我开玩笑的。”

  “你怎么这样慌,连汗珠都出来了。”

  他取了帕子,细心地一点一点给她擦拭额头的汗珠。

  玉察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心下不敢松懈一分,她知道,男人从不说废话,他今日就是在警示自己。

游澜京想要的东西,从来会不择手段地得到。只怕,今日这样的暗示,往后可能会摆在台面上逼迫要挟!

  进教坊司前,还是两个人,出来时,变成了三个人。

  游澜京一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给玉察撑了一柄九骨油纸伞,替她遮蔽太阳。

  “首辅大人,是要养这个孩子吗?”玉察忍不住问。

  游澜京看了她一眼。

  “微臣没有这个功夫,除了公主所生的孩子,微臣都不喜欢。”

  “那您这是……”

玉察凑近了去,瞧一瞧,小婴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一双黑溜溜的眼珠,正望着玉察。

  他竟然很是听话懂事,一点也不哭闹,又或许是游澜京抱得十分稳当?

  玉察不由自主地,目光从粉嫩的小婴儿,一路往上,看着他雪白的衣领,漂亮端直的脖颈。

  总是令人恐惧仰望的首辅大人,此刻,冷冷地抱着一个可爱的小娃娃,面上是一丝不苟的漠然,修长的手指,玉笋似的,包住襁褓的下端。

竟然……生出一丝温情?

  都说幼童一向感觉灵敏,可以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可他在游澜京怀中这样听话,是不是……首辅大人,也不算是个坏人呢?

  “公主,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冷不防,对上了游澜京深幽的眼眸。

  “是不是见微臣带孩子有道,忍不住心动,想与微臣有一个孩子了?”

他怎么老是提这个,一口一个孩子的,玉察的脸倏然发烫,放下手,别过脸去,他明知道这不可能的。

  “我只是见这孩子,在大人的怀中,格外安心呢。”

  “他倒是敢动。”游澜京笑眯眯地说。

  玉察微微有些无奈,看来,这孩子并不是因为他的动作如何温柔,恐怕是察觉到危险就在身旁,所以才一点儿也不敢哭吧。

  就连幼童,也怕极了游澜京,竟然乖巧地一动不动。

游澜京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这条清清爽爽的长街。

  “大抵是因为,微臣的怀抱很暖和的吧,从前,微臣的怀中一直是冷的,自从公主来了,微臣才得到一点点温暖。”

  他这番话说完,玉察微不可见地低了头。

  游澜京撑着伞,与玉察并肩行走在长街,引得人纷纷侧目。

  这一男一女,身段气质真是般配无比,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看来,不知是盛京城哪一家贵气的一家三口呢。游澜京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轻轻落下一句。

  “公主,他们都说咱们是一家人呢。”

  玉察自然也听到了,她悄悄地脚步微挪,拉开了三分距离。

  “嗯?”男人的语气似乎很不满。

  于是,游澜京收了伞,这只手刚好空出来,强横不讲理地伸过手来,与她……十指交叉,紧紧握住。

  这样,就更像一家人了。

男人倒是满意了,高高抬起头,得了公主的手,像得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故意将与她十指交叉的手,明晃晃地翻出来,与老百姓炫耀。

  玉察羞得要命,盛京虽然民风开放,可是,哪有一对小眷侣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大街上……十指交叉啊。

  呸!转念一想,她跟他才不是眷侣呢,玉察只感觉手都要僵硬了。

  可是热流,源源不断地从游澜京的掌心传递过来。

他的手掌很大,常年握剑的直腹粗砺,将玉察小巧又柔嫩的手,握得那么紧,一点儿缝隙也不留。

  他很不安分,故意摩挲得她痒痒的。

  玉察的耳根子红得要滴血,只因男人在她耳垂上呵气。

  “微臣,最喜欢跟公主,十指……交叉……”

  不知他脑子里又有什么奇怪的想法!

这个男人在做那件事的时候,总是将她的手拉过头顶,喜爱极了每根手指,都蛮横无礼地撑开她的手指,交叉,纵横。

  将她的身子,一览无遗地暴露在眼下,这样,就更方便这人用力。

  汗水与靡丽的气息,弄到最后,少女的手指都发颤。

  想到这里,玉察真想挣脱开,羞愤万分,幸好今日戴了帷帽,谁都看不见她!

  出来教坊司时,已经是夕阳时分。

  两个人没坐马车,慢慢散步。

傍晚的凉风,袭面而来,一股透彻的凉爽从头到脚。

  游澜京怀中的小婴儿,忽然笑起来。

  “咦,他笑了。”

 玉察跑到游澜京的前头,惊奇地伸过一根手指,探在襁褓中,小心翼翼的,却不敢触碰,生怕弄疼了他。

  许是见到好看的姐姐,小婴儿的酒窝越发深了,玉察低着头,在游澜京身前,满眼都是小婴儿,一面弯起嘴角,一面哄他。

“脱离了教坊司那个地方,这孩子,自然会笑了。”

  游澜京望着玉察温柔的模样,一时间不自觉地怔了。

  若是这条路永远走不完,停留在这里,他也愿意。

  “大人出身于教坊司,想必一定吃了不少苦头,”玉察说。

  游澜京顿了一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然,公主这是在……关心自己吗?

  想到这里,他低头浅浅一笑。

  “不苦,还好,遇到了公主。”

  哪里会不苦呢?

自从被发落到教坊司,日日挨揍挨骂,身上没一块儿好的,他性子倔,常被关进小黑屋,酷刑折磨。有时,厨房里少了什么吃的,游澜京常被诬陷偷东西,一顿毒打,鞭子落下时,他眼睛眨也不眨,喊也不喊,阴冷地盯着人看,直叫人心底发慌。

  这孩子,好像一条毒蛇。

呼荣从来沉默寡言,来到中原两三年了,依然语言不通,但她知道,儿子每日鼻青脸肿,一脸阴沉沉,是因为被人唤了“野种”的缘故。

  一向平静的女人,忽然提着刀踏出门槛。

  她可以容忍自己被人践踏唾骂,可他们不能骂她的儿子一句。

  年幼的游澜京拦住了她,笑眯眯地对呼荣说:

  “娘,没事的。”

  “跟他们打架,是因为他们说了娘,说我可以,说娘不行,他们二十个围我一个,没让他们占上风。”

她抱着儿子,忽然就哭了起来。

  “还好,那时候,碰到了公主。”游澜京静静叹息。

  黑压压的夜,浓云将星光吞吃干净。

  教坊司,母亲病重,一个客人走进了她的屋子,在母亲绝望的哭喊中,年仅十三岁的游澜京,提了刀,推开门。

  最终,这把刀,从下颔,掼进男人的天灵盖,尖刃滴血。

  他的手好稳。

从背后,又阴又狠,一刀毙命,不给这个高壮的客人一丝机会。

  腥臭的污血,黑的、浓稠的,啪嗒啪嗒地滴在他的面庞。

  他眉眼阴郁,睫毛一颤也不颤,刀尖,倒映出客人惊恐的面容,流失的温度,血液沤进指缝间!

  “杀人啦!”

  嬷嬷们哭天喊地,大呼小叫,一连串的人提灯而来,愤怒的斥骂,震惊的一张张面庞。

灯光映照下,少年满身是血,狠戾、阴郁!邪气丛生……却被红色的血衬托得不可方物。

  他天生适合鲜血。

  原来,真的有少年郎,十三岁便倾国倾城。

  这张绝色的侧脸,被一只草鞋,狠狠地踩在泥泞的土地上。

  雨水混杂着泥土,肮脏腥臭,他的脸颊沾满污秽,目光却平静到恐怖。

  男人一边用脚碾轧,一边是不干不净的辱骂。

  “下贱的野种,连条狗都不如的东西,净知道闯祸。”

  有嬷嬷抽了一口烟,冷冷说,

“打死了,给大人那边验了尸体,扔去喂狗。”

  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就可以了结他的一生。

  在那天晚上,雨水滂沱,雷声轰掣,他真以为自己会死。

  大雨夜,雨水沿着缝隙流进水道,车轮滚动的声音,难得的平稳雍容,哪怕滚过地面,也溅不起水花。

  一顶华丽芬香的马车,经过教坊司。

少年的耳朵比狼还灵敏,他奋力挣脱开,跌跌撞撞地冲出去,跪倒在街道之中间。

  哪怕这个贵人的马车,毫不留情地倾轧过来,他也认了。

  他把命赌上了。

  滂沱大雨中,少年浑身浴血,垂着头,眼眶通红,生平第一次,泪流满面,他紧紧拽着马车的边缘,声嘶力竭地哀求。

  “求贵人救救我母亲,她快病死了,我什么都能做,只求贵人施舍一点好心。”

“砰砰砰……”少年不停地磕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直到血流如注,形似修罗,这条无人在乎的贱命,连他自己也不在乎。

  车夫受到了不小的惊吓,随手便是震怒,一扬手,鞭子挥去。

  “滚开,你知道里面坐着谁吗?”

  “停下。”一个软糯糯的嗓音。

  马车上,香香的珠帘中,揭开一丝丝,露出了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

  游澜京望向身侧的姑娘,一只手,悄然从背后,按住了她的肩头。

他轻轻一笑。

  “还好,那时候,运气真好,碰到了公主。”

  “公主一生一定遇到过很多贵人,可是,微臣就遇到过公主一个。”

  “大人,是指的什么?”

  正在逗弄婴儿的玉察,忽然抬起头,一双眸子疑惑不解地望着他。

其实玉察……并不记得自己有遇见过游澜京,游澜京总说自己曾对他如何如何,可是,除了过年过节,在宫宴上那几句寒暄客套,有礼又疏离至极。

  她何曾,还与他有什么交集呢?

  从小到大,有太多人对她好,而她,也对太多人好过了。

  人世中微小的善举,往往在不经意间,她不知道,会让那个少年惦念至今。

  “公主想不出来,便不要回想了。”

  游澜京的神情,似乎带了一点淡淡的落寞,他又笑着开慰自己。

“你对大家都是这样好,不记得,也是常有之事,微臣那时候,就像路边一只脏兮兮的小猫小狗,只要微臣记得就行了。”

  玉察在想,他……是不是伤心了?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为什么要关注他伤不伤心呢?

  按照他的说法,自己曾有助于他,可是,他的报恩,就是把自己夜夜按在榻上,无止境地欺负吗?

玉察的嘴角,终究动了一动,对游澜京说:“大人,不必拘泥于过去的事情,本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以后便不要放在心上了。”

  她是想暗示他,不需要你惦念着我!反正我自己也不记得,你最好释怀了然后放开我。

  没想到,游澜京眼前一亮,他高大的身躯,微微蹲下,与玉察平视,然后,伸出手,揉了揉玉察的脸颊。

  “公主说得极是,我与公主,未来还有好长好长的时间呢。”

这个“好长好长”被他故意拖长,直叫玉察气得眼前一黑,差点晕厥。

  “公主,我们到了。”

  游澜京忽然止步,一手抱着娃,一手牵着心爱的姑娘,一转过头,看到玉察

  他蓦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拿什么都不换。

  两个人,站在一座巍峨古朴的书院前。

  即使入了夜,书院依旧灯火通明,墨香袭人,书声朗朗。

“这座书院,不仅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也可以收留孤儿,甚至……教坊司的罪童,孩子们吃住都在书院里,夫子请的都是翰林院中退下来的,学识极高,这世间,只要有钱,什么样的人请不到呢。”

  玉察终于了然,游澜京是打算将教坊司的这名婴儿,交给书院照顾。

  不一会儿,从门里头走出来一个妇人,恭敬有礼地将孩子抱了进去。

“大人,没想到,你竟然会出资修建书院,爱惜弱苦。”玉察望着他,露出了一点真心的笑容。

  “修建书院,收养孤儿,这是大好事,大人一定会积攒福缘,好人有好报的。”

  游澜京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一时间看出了神。

  其实,公主笑起来,比梨花带雨的时候还好看,他在认真考虑,下次,不要再弄得她哭了。

  “大人?“玉察的目光再次投过来。

  游澜京微微一笑。

  “这座书院,并不是微臣修建的。”

  “嗯?那是谁?”

游澜京看向了书院的牌匾,玉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漆黑庄严的牌匾上,请了大书法家东鼓题字。

  玉察一字一字的轻轻念出声。

  “和玉书院。”

  尚未念完,她立刻转头看向了男人,撞上他眼底的笑意。

  “是微臣,以公主的名义出资修筑。”

  他竟然……做了这件事?以玉察的名义,去做这件善事?

“微臣哪里需要什么福缘呢?其实微臣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宏愿,在他们身上,微臣也是有计较的,盘算着这些孩子长大了,走入仕途,成为游党的根系分支。”

  “你看,连做善事,微臣都怀了自私的心思,注定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那他这是?玉察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解释。

  他轻轻一笑,雪颜生色,漆黑夜色为他炽热三分。

  清朗的话语掷地有声。

“微臣只想为公主积德行善,广结福缘,但愿公主来生也要漂漂亮亮,平安喜乐——”

  话语至此,他顿了一顿,忽然微微低下头,似乎在看玉察的神情。

  游澜京的脸凑得那样近,梨花露的清甜,萦绕在两人之间,玉察的心头一紧,心神摇曳间,几乎要碰上他的唇瓣。

  他抿嘴一笑,继续说。

  “但愿玉察来生,再也不要碰到游澜京了。”

玉察心头震撼,这句话,竟然从男人的嘴里说出。

  玉察来生,再也不要碰到游澜京了……

  游澜京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吗?男人的凤眸一点儿也不眨,那么仔细地看着她的神情,难得的温柔,玉察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她忽然觉得心跳快了一拍,就像七岁那年,爹爹抱着她在一匹枣红野马上,驰骋猎场的时候。

  为何,会有这样头晕心悸的时刻呢,她明知,这样的情绪并不是害怕。

玉察别过头去,如果,不看他的那双眼睛,是不是会缓解一些。

  没想到,手上一紧,她才意识到,自己仍然在与游澜京……十指相扣。

  他很高兴地抬起这只手,冲她摇晃了一下。

  “微臣做人,如此失败,来生也不要做人了。”

  “嗯?”

  玉察只愣了那么一下,游澜京便接上她的唇瓣。

他很高,所以半蹲下身子,一手持着她的脸颊,吻住了她的双唇,一下又一下,不许她喘气,绵密又深长。

  “来生只愿做公主的兔子,日日见公主展笑颜。”

  他咬着少女鲜花一样的唇瓣,时轻时重,一切在他的掌控,少女只能承受,嘴里发出的呜咽求饶,被男人用舌尖吞噬干净。

玉察摇摇欲坠的身子,被他牢牢把持,一点儿也不准她撤开,逼仄、又窒息的吻,清甜的味道危险到让人心慌,真如被一条蟒蛇紧紧缠住。

  游澜京餮不知足地掠夺,用舌头衔了少女唇畔溢出的晶莹。

  如果不是在这里,真想听她惊慌失措地叫出来。

  玉察头晕目眩,神识恍惚。

  天啊,这还在巷子里呢,虽然四下无人,月朗星稀,只依稀几声狗吠,但她从未做过如此逾矩之为。

少女耳根子上的云霞,唰地一下蔓延到脸颊。终于,被她逮到了机会,她急急推开他,捂住了嘴。

  男人被推得后退几步,却没有恼,懒懒散散地擦拭了一下唇角,真像个纨绔公子。望着她笑起来,眼神亮晶晶的,似乎很满意少女的双唇。

  就好像一瞬间,那点光透过厚重的门缝,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其实,首辅大人不发疯的时候,也并非那么罪无可恕。

玉察如梦初醒,心头一惊,只想多吹吹冷风来浇醒自己,怎么能产生这样的想法呢?

  她垂下眼眸,只在心中告诫自己,如今是在利用他,等平定叛乱了,她就待在宫里,一辈子也不会见他。

  一辈子……也不见他。

  睫毛……真得晃颤得厉害。

  送走了这个婴儿,两人便在深夜中回府。

  按照游澜京的安排,明天的这个时候,玉察就能见到皇弟了。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看了看男人的侧脸,其实,她心里很没底,事情,真能如他所说的那般顺利吗?

  ……

  二月立春之日,一向是天子亲耕,祭农祭神的季节,哀求一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在今年这样的特殊形势下,小天子率领文武百官亲耕,似乎蒙上了一层凝重的氛围。

  因为,田野间,山间皇寺,处处驻守着德王的亲兵,名义上是保护天子,实为监视。

肃重的黑甲士兵,提着重剑,每隔五米便站着一个,坚毅的神情,盔甲下溢出一份杀气,密密匝匝得让人透不过来气,插翅难飞。

  晚上,天子不会立即回宫,而是住在皇寺,在宝殿中祭祀祖先,祈颂社稷国本。

  紫云峰,皇寺。

  往里走,水井旁的左二间厢房。

  山上冷,如今二月的盛京,已经有不少女子换上了轻薄春装,在山上这样穿可不行。

游澜京替玉察好好地将她的领子系好,围一圈白貂绒的大氅,是当年他随先帝打猎,得来的一头深山雪貂,一整块皮子,珍贵异常,一直以来,由人专门侍养打理,一披上身,便如小火炉一样,直让人进了暮春四月。

  大氅将姑娘的身段遮得严严实实,他却依然怕她冻着。

  要吩咐的早就吩咐好了,眼下,还有一刻不到的时间。

  小天子将在宴会上,称酒水喝得头疼,以身子不适的理由回到厢房。

游澜京早花银子疏通了这支黑甲队伍,从上到下的大小总领,只说酬劳弟兄们一路上的辛苦,这些士兵都眼熟他,从军从戎的,谁能不知道游澜京大魏第一剑士的名号?

  他的武状元,可是丝毫水分也没有。

  再说,他与德王一向来往甚密,是德王一心拢络的对象,连德王都对他礼待有加,没人敢拂这个面子。

  换岗的黑甲士兵,不会来得很早。

他由替玉察戴上了帷帽,明明知道只会分离不到一刻的时间,可他……却怎么都舍不得。

  “公主,你会回来的是吗?”他又轻轻问了一句。

  这句话,昨夜他在榻上,就已经搂着她的腰身,反复确认了好几回了。

  玉察之好伸出手,这只手犹豫半天,终于为他拂了一下鬓边发丝。

  “大人,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是公主,金口玉言,驷马难追,不会反悔的。”

  “再说,大人那天,都把话说得那样明白了,玉察心里都明白。”

  游澜京握住了她的手,嘴角上扬。

  她知道,她得让这个男人定心,否则,看起来情绪稳定的权臣大人,就像一个不确定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火药。

那晚在温泉,游澜京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他不会放过她,如果玉察真的不回来,他只会用更激烈的法子,不择手段也要把她弄回身边。

  这个男人很可怕,自己目前还不是他的对手。再者,就算自己回了宫,也是跟亲人一起等死,玉察想,如果自己待在游澜京身边,或许只需要牺牲自己一个的人生,可以换来亲人的生机。

  有时候,首辅大人真的像个小孩子,只要自己对他好一点,对他笑一笑,他看在自己的份上,一定会尽全力保全家人。

“你要是真的不来,微臣就等你到天亮,一直一直等着你。”

  “公主金口玉言,微臣信你。”

  玉察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大人,你在哪里等我?”

  不知不觉,玉察发现,自己已经将安全托付给了这个男人。

 “微臣会在陛下的厢房外头等公主。”

“虽然微臣已经安排妥当,但事事都有万一,这一点意外,便是万分的凶险,其实,让公主以身涉险,已经让微臣内疚无比。”

  他微微一笑:“但公主无需担心,不论发生什么,都有微臣保全公主。”

  玉察自然知道,要在重重眼线下,见皇弟一面,难于登天,不是游澜京,恐怕谁也做不到。

  譬如,宴会途中,德王随时会返回,要求觐见天子。

  譬如,黑甲士兵随时会提早过来,谁都说不准这些意外。

  游澜京手中握住了那柄名剑,吴潭龙子。

“我会亲自守在厢房外,既然答应了公主,就一定护公主周全,让公主安心地跟家人见面,你只管与陛下见面,外头发生的一切,都由微臣承担。”

  她又想起了那晚烟花下,看到他眼底温柔的情谊。

  天塌下来是他先死的淡定。

  无论如何,游澜京都不会让公主受到一丝伤害,他握着剑,重如万钧的承诺,已经是轻易的把性命交付给玉察了。

玉察望了望他手中的剑,知道这个男人面临的情形,比她更危险,他一力将玉察所冒的风险,全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有他守在外头,不管是死士、士兵甚至是德王亲自来,都由他擀旋面对,或许,还要动剑厮杀。

  此事生死攸关,凶险万分,绝不能麻痹大意。

  所以,玉察必须得出来。

他给了她十二分的庇护,危机四伏的时候,有这个男人在,永远都是安全的,当玉察安全的时候,这个男人又变成了危险。

  如果她不出来,一旦事情败露,让德王察觉,游澜京将面临未知的威胁。

  玉察不愿背信弃义。

  她扣紧了兜帽,推开门,走出院子,绕过两三座庭院,终于,来到了小天子的厢房前。

这一路上冷冷清清,人烟寂寥,也未遭到盘查,哪怕被小沙弥看到,都知道这是首辅大人新得的美人,不敢多瞅一眼。

  连一个黑甲士兵的影子都没看见,可想而知,他私下费了多细致的功夫。

  对于她的事,他总这样尽心尽力。

  玉察又回头看了一眼提着剑的男人,他就跟在她身后。

  推开门前,她迟疑了一下,轻声游澜京。

  “首辅大人,会一直在这儿等我吗?”

  “公主一回头,微臣永远在您身后等着您。”他淡淡一笑。

  玉察推开了门。

烛火下,一个少年的身影,青袍玉带,素冠无饰,正坐在榻上,抄写经书。

  “玉槐……”她怔怔地喊出声,放下了兜帽。

  转过身来的,是个眼眸清亮,灵秀如竹的少年,从前他们形影不离,而今,已经分开有半年多了。

  随着少年的一声“皇姐”,玉察快步上前,拥抱住了少年,眼眶中泪花打转,不自觉地打落下来。

  “啪嗒啪嗒”沁润在书案的木头纹理上。

“皇姐,你受苦了。”

  “如今你待在首辅府中,一切可曾有什么亏待?”

  少年抱着皇姐清瘦的身子,不由得心疼问道。

  玉察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可是,她怎么跟皇弟提呢?

  玉槐今年才十三岁,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从小有爹爹庇佑疼爱,是以总是天真无邪,懒散淡然。

小时候,有爹爹的荫蔽,两个人可以自由自在,皇弟犯懒了不想读书,或是从书房偷偷溜出来,吵着带玉察出宫,并且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不会把皇姐弄丢。

  他们可以什么都不管,好像爹爹是个神人,永远不会老,而自己也永远不会长大。

  不需要面对德王的重甲士兵、动荡的北方边线、世家的激烈压迫、各种天灾人祸……

  玉察看得出来,皇弟长大了,他再也不会举止轻佻,步伐轻快。

这个十三岁的少年,逼迫得自己沉重起来,他的肩总是微微弯着,仿佛承担着大魏百年以来的祖宗气运。

  那么自己,是不是也长大了呢?

  小天子自小与皇姐待在一起,心思敏锐,此刻更是感受到了皇姐的情绪变化。

  “皇姐,若是外人苛待了你,弟弟一定给你讨个公道。”

  真是个傻孩子,他如今受制于人,玉察怎么忍心让他更加烦恼。

少女从来不喜欢让亲人替自己担心,她抹了抹眼泪,笑了笑,唇红齿白。

  “阿弟不必担心,虽然朝中都传言首辅作风不正,可是他待我十分温柔有礼,从不曾苛待了我,什么好的都管着我用,在府里,跟在元福宫,没有什么区别,想来,一定是记挂着爹爹对他的知遇之恩。”

  “真的吗?”小天子眼中一亮。

玉察忽然发现,自己说起谎话来,也这样得心应手了,不过,并不算是完全的谎言。

  游澜京虽然在晚上不做人,可是白日的时候,还是个端方君子,任何事情都力求符合她的心意。

  玉察摸了摸小天子的脑袋,笑起来十分清甜。

  “是啊,首辅他……”

想起昨夜,那座书声朗朗的和玉私塾,想起他怀中抱着的教坊司孤儿,想起他说的那句,为公主积德行善,只愿公主来生漂漂亮亮,平安喜乐,再也不要遇到他。

  玉察低着头,出神地凝视着自己的手,仿佛上面还有炙热的温度,十指交叉的触感,为何这样难以散去呢?

  “首辅他……或许不是个坏人呢。”

  话语甫一脱口,玉察忽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急于转移话题。

“对了,玉槐,当日你落水,坊间都传言是意外,可是姐姐最清楚,你身子强健,深通水性,怎么会被水淹住,又病了那么久呢?”

  她抚摸住了小天子的手。

  “当日发生了什么,都可以跟姐姐说出来。”

 这是玉察最想知道的事情,任何有关家人安危的事件,都令她揪心无比。

  小天子的眼眸中,忽然暗哑了一分,无数的色彩涌动,最终,竟然凝结成无边的墨色。

  这是玉察,第一次看不懂他。

  他的脸上情绪不明,目光更是意味深长,想说什么,却又踌躇了一会儿。

玉槐的心思,好像变得更加莫测了。

  “皇姐,其实,那天是我自己跳进水里的。”

  小天子轻轻一笑,眼睛朝玉察眨了一下,此话一出,玉察立刻站起身,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是你……故意落水的?”她嘴唇苍白,声音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天子站起身,他才十三岁,但是已经跟玉察一样高了。

这对姐弟面对面,看着对方全然不同以往的模样,小天子按住了玉察的双肩,细致地安抚她。

  “我不跳进水里,不足以看出人心。”他一字一句说。

  玉察心下明白,天子在宫中,并无倚仗,身边之人盘算着利益往来,有谁是可信的,又有谁是德王安插的人,漆黑的四处,又有多少双狼一样的绿眼睛,在盯着他呢?

“可你这么做,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太过冒险。”

  玉察抚摸着弟弟的脸颊,眼中疼惜万分。

  小天子咧嘴一笑:“我愿意为了姐姐和慧娘娘冒险。”

  眼见时辰快到了,外头一声震翅扑腾,显然是鸟儿被什么东西惊着了,密林簌簌,枝叶摩擦、此起彼伏的甲胄碰撞声。

玉察支开窗户,瞧见远远儿的正殿下,参天古树交错掩映,一条蜿蜒山道,正有一列黑点子从四面廊坊汇聚,整装往这里来。

  她该走了。

  “皇弟,替我给慧娘娘问安,在宫中万事小心。”

  她托着小天子的手,正要言辞诚恳地嘱咐。

  忽然,从一面描绘着白云五松山的屏风后头,绕过来一个青年。

  青年一袭雪衣,眉眼如留尽风流,韵味悠长的写意山水画,上乘美玉一样的人物,整个人干干净净,清清淡淡,却在不少盛京女子的心中,留下浓浓的一笔墨色。

他弯腰拱手,悄然掩下去眼底的微红。

  “李游,参见公主。”

  那样出尘的气质,哪怕不看脸,玉察就知道是他了,少女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为什么,会在此刻见到李游呢?

  玉察怯怯地后退了一步,似乎站在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回不去的天真美好。

自十岁起与李游订下婚约,她与这个未来驸马的见面次数甚少,对他的面部轮廓也十分模糊,只无数次听宫女桃儿和李姑姑夸赞他,说他书香底蕴的大世家出身,知书达礼,进退有度,清高守节。

  小太监们偶尔凑在柱子下头,谈起李游,说他比起盛京城里那些大家闺秀,更像是个贤良淑女。

  小康子纳闷儿地挠挠头:“真怀疑这样的人,是不是一辈子都没有三急,一辈子都不会放屁呢。”

说到这里,小康子靠在柱子旁,感叹道:“哎,人要是一辈子这么端着,活着还有什么爽快的,换我还不如死了得了!”

  无论出现在任何场合,李游的待人接物,总是完美到无懈可击,挑不出一点儿来指摘。

  爹爹说,这般极度自律的人,是最可怕的。

玉察懵懵懂懂,总之,爹爹选的人是不会错的,他送的烟花很好看,他送来的青梅冻也很好吃,那么,把他娶来做驸马,应该还不错吧。

  不得不说,李游当时确实是一副贤良极了的样子,甚至为了嫁给公主,愿意放弃仕途。

  “终于,又见到公主了。”

李游抬头,已经换上一副温暖的笑容。

第37章 . 要等你到天亮 会一直在这儿等我吗……

  “你身子……好些了吗?”玉察问。

  她始终不能忘记, 游澜京那可怕的一箭。

“托公主的福,我侥幸活了下来,身体还是跟以前一样, 说不上好, 也不上坏。”

  他面色苍白,身体因为娘胎里不足, 常年落病,往年,总是坐在轿子中,见不得风,十足十的病气美人。

  发生了这么多事, 再次见到李游,玉察只感觉物是人非,桃儿和小康子都死了, 她有家不能回, 逃在宫外惶惶度日, 成为了游澜京的掌上雀。

上一次见到李游, 游澜京向他射出了一箭, 差点要了李游的性命, 玉察有时候做噩梦,会梦到李游从高头大马上,直直栽下来,血流如注。

  玉察知道, 李游身子本就多病, 从那一箭活下来,已经是李家花重金请医,将他的命从阎王爷手底抢过来了。

  而外头, 正守着游澜京呢!

  游澜京一旦见到李游在这里,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李游,你快走吧!”玉察的眼眸中是急急的关切之情。

  她明白,自己与李游已经不可能了,自从踏进游府,她就已经做好准备,被游澜京一同拉进地狱。

  没想到,李游第一次那么唐突地上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玉察诧异地抬头,对上青年深水无澜的眼眸。

  “公主,同我走吧。”

  玉察转过头,看向了小天子,这一切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

  “玉槐,这是怎么一回事?”

“皇姐,实不相瞒,是我请了李游来,将你送出盛京城!”小天子说道。

  送出盛京城?

  李游缓缓说道:“护送公主的死士和马车,昨夜,已经命家族备好,公主现在跟我从后院出去,有一条小小山路,无第二人知晓,上了马车,一直行驶到蜀溪,绝不要回头。”

  “只要进了蜀溪,便是李家的地方,无论德王,还是……游澜京,都无法再动公主分毫。”

“届时,公主便真正平安了。”

  他鲜少这样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玉察望着弟弟的脸,小天子的眼神坚定,同时,又带了一丝歉意。

  “终究是弟弟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在盛京保全皇姐,只待李家率军队前来,铲除奸佞,弟弟就将皇姐接回来。”

  这两个人,是合起伙来,要送玉察远离盛京的斗争漩涡。

她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李游的袖子,久久,不能松动,那双眼眸,瞳仁的光一晃也不晃。

  她不想走,蜀溪那么远,来回传个消息,要半个月的时间,她无无时无刻都在为亲人担心。

  血腥斗争中,玉察真害怕自己下一次,再听到皇弟的名字,就是他被德王谋害的消息。

  倘若他们死了,玉察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间,又怎会愿意苟活。

皇弟是打算跟德王真刀真枪了,她的泪花在眼眶中打转,望着弟弟,可是天子半分不让,她知道,自己拗不过他。

  玉察心性通透,她努力劝服自己,无论自己再害怕面对未知的一切,留在盛京,或许,会成为皇弟的拖累。

  那就让他放手做吧,于是,玉察的一双手终于垂下。

  “好。”

  她跟李游走。

  “公主能想明白,就再好不过了,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再晚,就要被察觉了。”

李游牵过了玉察的手腕,两人向小天子道别,推开了后门,沿着山路,朝密林中走去。

  两人匆匆赶路,行至半山腰,月色下沉,遮天蔽日的树冠,严丝合缝,将月光挡得严严实实。

  前路漆黑一片,山道曲折,本就陡峭难行,鲜少有人经过,野草冒得比人还高。虫子溅跳出来,枯草杂枝掩映下,一脚踩进去,很可能就软绵绵地踏了空。

李游虽然身子骨弱,攥着公主的手,紧紧不让她跌倒。

  偏偏,开始下雨了。

  坑坑洼洼的山路,土腥气冲鼻,泥泞不堪,又湿又滑,玉察只觉得手心冒汗,心神不稳,左脚踝扭了两次。

  为什么……会这样不安呢?

  她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玉察扶住大树,转头,低低望去,山脚下,一只只火把,排成回旋的长龙,亮点子点缀在巍峨的皇寺间,错落开来,却有朝中心缩紧的趋势。

  围绕的中心,是皇弟的厢房!

  “公主不必担心,德王如今还不敢对陛下动手。”李游意识到她的顾虑,低声劝慰。

  她知道,皇弟一定会安然无虞。

  可是,玉察心头倏然一紧,厢房外头,还守着游澜京,他并不知晓自己已经离开,游澜京答应了自己,一定会等着,等到天亮也要等,她从来不会质疑这件事。

此时游澜京不走,只怕,会正面与德王的人对上。

  玉察的心中,蓦然想起半个时辰前,回头瞥向游澜京的那一眼。

  “首辅大人,会一直在这儿等我吗?”

  “只要公主一回头,微臣永远在您身后等着您。”

  他一向多疑不安,却笑了笑,十分信任地对她说:“公主金口玉言,微臣信你。”

  说出这句话时,男人身上是少见的,一丝戾气也无的干净。

那一刻,他把自己的性命掸尽了灰尘,交到公主的掌心。

  如果公主不出来,他便执着地等下去。

  她忽然觉得喉头堵涩,明明离开了这个罪恶滔天避之不及的男人,这是玉察梦寐以求的事,她该欢喜才是,为何,此刻心中竟然生出一丝茫然,甚至……是担心。

  游澜京……会死吗?

李游见到玉察久久不动身,而是驻足,眺望着皇寺的方向,不禁眼神落寞三分。

  聪慧如他,怎么会猜不到玉察在想什么?

  “公主,可是在担心什么人?”

  青年的柔软白袍上,落下焦黑的枯枝叶,一向酷爱洁净的他,浑然不觉,也怠于拂去。

  望着越来越急促涌动的小光点儿,玉察的手指尖,紧紧扣进树皮,一颗心,揪了起来。

她明白,自己该走了,盛京的一草一木都不会留恋,更何况,是那个僭越至深的男人,无数次的恨意曾污染她的心头,死了便死了吧。

  游澜京跟德王狼狈为奸,如今,他们自相残杀,正对盛京局面有利,死了一个游澜京,世间就再也没有威胁她,捏她的脸颊,让她充满恐惧的男人。

  这些小光点儿的火,让她想起来升平戏堂的大火,想起李夫人宅院的大火。

她该扬起嘴角,利落地跑掉,心中无比高兴他死掉,虽然自己利用了他,可是他罪有应得!

  少女的腿脚,艰难地迈不开步伐,似乎深陷泥潭。

  或许……游澜京也没这么容易死掉吧。

  他总是只手遮天,世间一切难事在他手下,都云淡风轻不足一提,他用经验和天赋,游刃有余地解决在玉察看来无法做到的事。

  说不定,他也会应付过德王。

玉察想以此来说服自己的道德感,父王从小教她读书识字,最注重礼仪教养,养出一颗澄澈良善的琉璃心。

  这颗心,哪怕面对游澜京的污染,面对这些日子以来险恶的人情世故,从来坚定地没有动摇。

  玉察不愿背信弃义,她答应过男人,会出来的,从小到大,玉察总是乖乖的,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诺言。

  或许那时候,她身为尊贵的公主,实践诺言轻而易举,而今失势落魄至此,总有勉力为之的艰难感。

“游澜京,会死的。”她还是怔怔地一声叹息。

  李游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等候在旁边,等公主自己做出抉择,他很温柔地包容着心爱的少女,知道她一向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他已经等了五年,再等几分钟又如何?

  “李游,德王一定会杀了游澜京,是不是。”

  玉察骗不过自己。

  游澜京会因为等她而死。

这个男人平生从不信任旁人,唯独那片刻间,看向她的眼神,毫不怀疑。

  公主……金口玉言……信你。

  他临死之时,会因为等不到玉察,眼眸的那点光,无可奈何地熄掉吗?会因为知晓她的背叛,露出怨怼之色吗?她心头一震。

  明知自己是在利用此人,可是真要一个信任自己的人,因自己而死,玉察难迈此关。

她终于明白,成为爹爹那样的人,很了不起,杀伐果断,懂得舍弃,这样的人才能成大事。

  事情难以两全其美,皇弟的性命,一定比游澜京重要。

  “我们走吧。”

  玉察转过头,声音湮灭在穿林风中,一点一点,是燃尽了的火星子,被颓败的灰裹挟,由亮至暗,星星散散。

  像一只又一只萤火虫,穿拂过雨丝,越过夜幕,虚无缥缈地往皇寺遥遥飞去。

  铁甲士兵不禁抬头看了一眼。

  真奇怪啊,这么大的雨,为什么会有萤火虫?

那点荧荧幽火,落在游澜京的指尖。

  他怔怔地望着天空,雨丝落进眼中,也不垂下睫毛,他抬起手掌,似乎要将那些幽火,尽数接住。

  游澜京摸了摸吴潭龙子上,悬挂的小兔子香囊,一摇一晃,他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看向了这幽火飞来的方向,远处山腰,密林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玉察的眼中,流下了一滴清亮的眼泪,连她自己都浑然不觉,打在污泥上,随后,就是一脚踩上去,什么都不剩。

  那个大恶人,死了好,死了,真好!

  泪花越来越多地涌出眼眶,她的步子越来越快,任由泪流满面,抹也不抹,失魂落魄,跌跌撞撞。

  李游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攥紧,终于,松开。

  “公主能想开,自然是最好的。”

第38章 . 不如我们完婚吧 连一眼都没看我……

雨下得越来越急, 噼里啪啦炮仗一样,打得催叶折枝,一道紫电, 瞪亮了半面天, 春雷惊,湍急的河流在脚下跑过。

  聒噪的声音, 咚咚敲起大鼓,雨声、古树轰然倒塌声、跌宕起伏的雷鸣……心魔一样,拥堵在玉察心头。

  雨夜,湿滑的山阶,死亡气息笼罩。

玉察险些一脚滑落, 卷进汹涌的水流中,她面色苍白,浑身发冷, 乌发被汗水与雨水濡湿, 说不出的可怜。

  狼狈至此, 少女清丽的面庞, 依旧是深山中不可多得的亮色。

  幸好李游将她握得紧紧的, 知道她心神不宁, 白袍公子停了脚步,驻足在身前,抬头看天。

  “李游,为何不走了?”玉察疑惑。

  “公主, 到了蜀溪, 我们……便奉你爹爹的遗旨,先完婚吧。”白袍公子静静说。

他转过头,望着少女, 纤尘不染的眼眸中,温柔的光芒幢幢。

  “李游……我们订下婚约,有多久了?”玉察出了神,问道。

  “五年,七个月。”

  他从容不迫地吐字,眼神一刻都不从少女身上移开,温柔又坚定。

  “又十三天。”

  “我原想着,等公主再大一些,等等无妨,可是世道艰辛,等叛乱平定,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还能撑到那一天。”

“是否公主凤冠霞披,揭开盖头展露笑颜的那一刻,我永远都不会见到呢,抱着这样的遗憾,去到地府也无法释怀呢?”

  “一直以来,正是这样不确定,我不愿与公主成婚,并非不在乎,而是太在乎,担心公主成为我的遗孀,孤独地活在世间。”

  “这次的祸乱,让我坚定了自己的心意。”

“世事变幻莫测,聚散无常,与其推开心爱的人,不如……为公主好好活着,拼命活着。”

  李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下头,白袍被翻涌卷上来的浪花打湿,他……顾不得了。

  “我自问生平磊落坦荡,诸事必践行洁净,一生只做过两件问心有愧的事,这些不提,便提我一直以来,为李家活,为公主活,公主是否能允许我自私一次?”

  玉察愣了一下,叹了口气,他真的……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知不知道,首辅他是个很可怕的人,他……”到了喉头的话语,玉察生生止住,真希望他能明白。

  李游怎么会不清楚呢?

  不恨其他人,李游只恨自己,事事力求谋划周全,谨小慎微,到头来,让最重要的人受到伤害。

  如果,他能早一点回盛京,一定能比游澜京更早找到公主,之后的事,都不会发生了。

他掸了衣袍,半坐下,在这污泥中,眉头也不皱一下,他望着少女,嘴角噙了淡淡笑意。

  “公主就是公主,永远澄澈清净,就像紫云峰的抱山泉,终年流动的水,会带走沉积的淤泥,每当我看着公主,朝堂之上的蝇营狗苟,追名逐利,好像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玉察低下头,半边儿脸陷进阴影,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李游发现,自己第一次看不懂公主了,从前,她就像一面镜子,现在,这面镜子不知被什么人蒙上一层水雾。

  他心中的落寞,一分也没有展现出来,首辅既然可怕,为何,方才公主为他流泪呢?那条恶蟒何德何能,让公主替他伤心呢?但他永远不会问出这句话。

  李游从来学不会对玉察咄咄逼人。

  眼见少女迟疑,他温言宽慰。

“我并不是想对公主做什么,我们大婚之后,我会立刻赶回盛京,辅佐陛下,有我在,你放心。”

  “公主,你……可愿意?”

  他的眼眸亮极了,恰如溪水反射出雪亮的光,湿漉漉的,乌云散去,终将见到那一轮明月吗?

  可是,少女的注意力,全然被另一处吸引去。

  “李游,你看那是什么?”

  玉察眉心微皱,扶着大树起身,朝皇寺看去,十几名红袍太医,红蚂蚁一般,躬身朝小天子的厢房过去,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好像出事了。

一下子,整个皇寺一锅沸腾的水,咕噜咕噜冒泡,焦虑与不安,像揭开盖子后涌溢的水蒸汽,四处都有焦急的人影,踱来踱去,青袍大臣,密密麻麻从四方涌来,江潮一般,跪在了天子厢房前。

  每一座阁楼,都悬挂出一盏灯笼,次第接连的光海,很快,皇寺成了一座夜间通明的如昼灯城。

  这动静,闹得太大,也闹得令人生疑。

像是……故意在给什么人看似的。

  玉察的心头紧张起来,有什么事,会严重到请这么多太医?惊动这么多人?

  “皇弟怎么了?”玉察的心绪难以平静。

  李游略一蹙眉,随后神色恢复如常。

  “公主要谨慎,很可能是陷阱。”

  可是,黑胄士兵,并没有往这个方向来搜山,而是,团团环绕在皇寺外,将皇寺守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铁桶。

玉察的指尖,不知不觉,紧张到掐进肉里,疼痛也感受不到。

  李游沉吟片刻,对她说:“公主先按照路线下山,我回去一趟,打探陛下是否有事。”

  没想到,玉察握住了他的袖袍。

  她看起来,正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你大可不必为我以身涉险,你方才说过,很可能是陷阱,德王不会在这个时间让阿弟出事,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忽然,李游轻声问了一句:“公主,认为首辅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察此刻,竟然莫名想起那句……首辅或许不是坏人。

  她脸上一热,别过头,静静说:“他就是一条毒蛇。”

  脖颈上被衣领盖住的红印,这时也隐隐疼起来,还是条……爱咬人的毒蛇。

  李游看向了另一边,一条毒蛇,也会有人为他落泪吗?

一瞬间,猛烈的爆炸声响起,地动山摇,震撼得山林簌簌,枝颤叶晃,奔涌的溪水荡起了一个大浪子,鸟群顾不得被雨水淋湿,通通吓得盘旋在林子上空。

  夜色下,叫声凄厉,冲破雨幕的疯狂。

  连水汽都无法掩盖住,浓浓的硫磺味弥漫,窒息,惊恐。

  爆炸发生的地方,是皇寺一处偏隅,幸好,与天子厢房距离甚远。

  这像是某种警告。

  “李游,你说,还会不会发生第二次爆炸……”

玉察的一颗心几乎要跳跃出胸膛,李游站在她身前,一双眼睛瞥向她。

  “无论发生什么事,公主只管往前走,千万,不要回头!”

  ……

  半夜,雨势微弱了。

  李游一去不返。

  月色从乌云后探过头,鹧鸪的声音在头顶划过,玉察艰难地涉过溪水,山上本就寒气深重,此刻,少女环抱双臂,冻得瑟瑟发抖。

她想起了出来之前,游澜京给她系上的大氅,早已……被自己遗落了。

  黑暗中摸索,尖利的石块,割破了少女柔嫩的肌肤,渗透出鲜血,黑色的污迹凝固在衣衫。

  她越走越怕,皇寺那边,什么动静都听不见了。

  少女的瞳仁,出神地望着溪面,双拳捏紧,似乎在下什么决定。

  终于!少女折身,只能去找李游。

深山老林,雨水很快冲刷掉走过的足迹,一个单薄的绝色姑娘,在踉踉跄跄,仿佛是这座山峰浑然生长的小白花,禁不得一点儿风吹雨淋。

  心脏蹦跳、不安,脚步踩得稀碎,玉察甚至因为过度担忧,而生出恶心欲呕的感觉。

  她哪里认得路呢?脑子昏昏沉沉,更是连方向都辨认不清,只能凭着直觉走。

  她咬了咬牙,必须找回李游,心中的不安越来越迫近。

  玉察总感觉,李游会死在游澜京手上。

虽说游澜京应付德王自顾不暇,但她,就是有这种感觉!

  听到越来越响的水声,玉察抬起头,朦胧看见辉煌的灯影。

  只是,这并不是皇寺,而是一座瀑布。

  她用手扒着坚硬的石块,危难之下,顾不得皇家贵女的礼仪,柔弱的身躯,摇摇欲坠,在风雨中,往上爬,直将十根指头都磨出血泡。

  一阵钻心的疼,玉察知道,自己的脚也肿得不像样子了。

从前她一咳嗽,诸宫娘娘便紧张起来,每日嘘寒问暖,连绵不断地送补品调养,心疼得不行,当珍宝似的捧着。

  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今夜能做到这个地步。

  终于,靠在一块巨石下,天然形成的隐蔽阴影,很好地将少女的身子掩映。

  她娇贵的身体,贴在冰冷坚硬的石头上,探头,望去。

  下面,似乎有许多人。

  紫云峰的观山大瀑布,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

瀑布前,一处清凉平台,地势宽敞缓和。

  一名中年男子坐在石桌前,一身黑金九蟒五爪宽袍,腰系玉带,身后,伫立黑沉沉的重甲士兵。一侧,瀑布的雪白水珠,飞电白虹,衬得男人玉资英武,天家威严不可侵犯。

  声势庞大的瀑布又如何?连一丝水花也不敢溅到他衣袍,紫云峰有灵,也要敬畏这个俊美的人间儒将三分。

玉察倒吸一口气,惊得手一滑,差点从巨石后头跌落。

  这是她的叔叔……德王!

  德王缓缓抬眼,面前,站了一个紫袍青年。

  原来,游澜京没有死啊。

  玉察眼眸中的光,几不可微地动了动,明明该感到失望,为何,此刻却生出松了一口气的想法呢?

  瀑布飞射,洗涤青壁的声音,掩盖了静默无语。

  德王发现,圣灯宫赠予游澜京的这柄剑上,竟然悬挂了一只粉金的小兔子香囊。

德王微眯了眼,真是不像话啊。

  众人的脊背骤然一紧,胆战心惊,一片肃杀氛围中。

  唯独紫袍青年,脸上平平淡淡,没有一丝恐惧之色,他转过身,竟敢用背对着德王。

  将后背对着一头狼,是大忌。

  放眼整个盛京城,敢这样轻慢德王的,只有一个游澜京。

  他不在乎,他从来无所顾忌任性妄为,当一个人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之时,便是世间最大无畏之人。

他抬头仰观雄伟的水势,风吹不断,水流直冲底下,掀起一阵又一阵狂涛浪涌,拍打青壁,卷噬男人的衣袍下角。

  欣赏这样壮丽的风光,游澜京的脸上,竟是一副没意思的神情。

  确实,好没意思。

  “她是真的走了?”

  游澜京的声音,原本清润慵懒,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低哑。

  “就这么走了,连一眼也不回头。”

这句话,不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逐渐冰冷的陈述,带着一丝遗憾。

  为什么会觉得遗憾呢?他不禁扬起嘴角,万般无奈的嘲讽,首辅大人从不曾在外人面前露出笑容,这唯一一次,竟是对自己的嘲笑。

  公主的心中,本就没有他。

  多情人一厢情愿,颜面扫地,狼狈不堪。

  “真的……是一眼都没有看我啊。”

紫袍青年揣起了袖子,身上披着的黑色大氅,被他扔在一旁,与玉察逃跑时留下的雪白大氅,一同混在一起,被遗弃一般。

  然后,游澜京扯起嘴角,雪白肌肤在清冷山光下,更显寂寥,鼻梁上的小红痣,却拉起一片热闹。

  他缓缓开口,声音,融化在瀑布外,一圈紫色的霞光氛围中,隐隐的,飞珠散落。

  瀑布声嘈杂,而玉察,却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什么时候占领整个皇城——”

游澜京一个转身,懒散看向了端坐的德王,唤一声。

  “义父?”

  义父……义父!

  这道称呼,玉察心头一震,时间空间都凝结了一般,微风相送,裙摆猎猎,斜斜雨丝绵不绝,山林传来低低吟吼。

  所有的事物都在动。

  只有她不动。

  少女嘴唇微启,全身上下紧绷到极点,手指扶在石块上,指节红红的,脆弱极了,被风吹得刺疼。

腿脚麻筋一阵阵,抽得酸痛难忍,竟也浑然不觉。保持着这样一个姿势,许久,一动不动。

  风拂乱了她的发丝,少女只觉得,太冷了。

  冷到毛骨悚然,胳膊上寒毛直竖。

  这让人惊惧异常的事实,极大地冲击了她的心,

  涛浪,哗啦啦,聒噪至极,冲不散少女脑海中的不安。

  怎会如此……

  她知道游澜京的立场,就如这场风雨一样晦暗不明,是黑是白有谁能辨清?

他有时真的不讲理,可是在和玉私塾外,他又那么温柔真挚地看着她,说什么……愿玉察来生,再也不要碰到游澜京。

  所以,玉察的心底,总为他留了一丝缝隙。

  说不定,游澜京会因为她,选择站在皇弟一边。

  少女实在没想到,德王……是游澜京的义父!

第39章 . 惩罚 就按微臣喜欢的方式来……

她怔怔地站了半晌, 终于,慢慢回过神来,抿起一丝苦涩的笑, 眼眶中却有盈盈泪光, 玉察在安慰自己。

  不要紧,早就知道他是个大恶人了, 一点儿也不用诧异,自己本就不该对他抱有希望。

  他总是那么模棱两可,演得炉火纯青,时不时,就会给她一点儿期待, 勾着她走,将人戏弄得团团转,是自己涉世不深, 太轻易相信人。

  少女眼眸中的光亮, 一点一点, 泯灭灰烬。

这时, 清凉的平台上。

  缓缓出现了一位白袍公子的身影, 李游!

  没有一个黑胄士兵, 敢放肆地上前拿住他,蜀溪李家的嫡长子,名动大魏的雪白焰凤凰。

  德王没发话,那只戴了黑玉扳指的手, 搭在了石桌上, 眼眸瞥向了李游。

  这个年轻人敢孤身来这里?有意思。

“见过德王。”李游的微笑,疏离又温柔,暗自携了三分, 不常见的锋利。

  这一袭白袍走上前,镇定自若,一颦一动皆是教养极佳的贵公子模样,德王心中不由得暗暗赞许。

  “游儿替我爹,向德王问好,”他顿了一顿,继续说,“我爹问起,不知盛京的风光,哪一处引得德王念念不忘,赶明儿,他也来与德王一聚故友情谊。”

  德王抬眼,见到白袍青年不卑不亢,半晌,笑出声来。

“你爹那个哑巴,倒是生出你这么只尖牙利齿的小凤凰。”

  他自顾自地说,仿佛谈起一件温馨的陈年旧事。

  “从前在圣灯宫,你爹被我揍得满身是血,我这个人,很有好奇心,就想知道,哑巴能不能说话,下手没个轻重,差点儿把他打死了,从那以后,他见到我就哭。”

  “于是,我知道了,哑巴不能说话,但是会哭,真有意思。”

  “你比你爹有出息。”

德王说完便笑出了声,除了他自己,没人敢笑。

  李游面无惧色,他敢来,便是有十二分的把握,德王不会对他怎样,虽说德王这副模样看起来桀骜张狂,但他实则是个老谋深算,不费一兵一卒谋求利益最大化之人。

  黑胄士兵不禁侧目,想要一睹雪白焰凤凰的风华。

除了……一道危险的视线,压迫感十足地投来,  这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威势,很难让人不察觉到。

  李游侧过头,对紫袍青年淡然一笑。

  “首辅大人,你好啊。”他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不把人放在眼里。

  看着……真可恨啊。

  酒盏蓦然被捏出裂纹,游澜京眯眼,玩味的目光,就像在看死人。

气氛一时紧张起来,剑拔弩张,各不相让,就连黑胄士兵也缓缓转过头去,生怕多看一眼,就被殃及池鱼,谁不知道这两个男人的过节?

  大魏管家和大魏谋士,针锋相对,势不两立,这真奇了,有什么仇什么怨,首辅为何总是对李公子充满了火药味儿。

  首辅不仅发动党派弹劾得李公子远走他乡,还在李公子最风光的时候进行刺杀,一封封死亡威胁,被箭头扣在李游书案,瞧瞧,这是人做的事吗?

更不用提从前上朝时,首辅竟然给工部侍郎使眼色,让人伸出脚想绊倒李公子,知道李公子喜好洁净,故意在朝堂上,让狗腿子踩他的衣袍,虽然以上统统未得逞,但是小孩子气极了。

  还好李公子极有风度,从不与他计较。

  一道惊雷炸开在边际,震荡得瀑布一颤。

  就在所有人倒提一口气,以为那柄吴潭龙子要出鞘砍人的时候。

没想到,游澜京那张阴郁俊丽的面庞,随着雷声,缓缓绽开笑颜,灿烂又有礼。

  两个“哈”字,似乎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似的,带着冷漠与强忍住的杀气。

  “哈哈,原来是李大状元啊。”

  游澜京故意咬重了状元的字眼,表面捧得高高的,谁不知道他的心思,他无非就是仗着自己是文武双状元,明褒实贬,这男人啊,什么都要比。

  游澜京接下来说的话,就更有意思了,表情严肃的士兵都静静张了耳朵听。

他一只手抓起那张雪白大氅,望着李游,皮笑肉不笑。

  “我家那个小小外室,临走前忘带了大氅,李大状元,可给她带上?”

  “姑娘身子弱,受了冻,还不是我心疼。”

  他眼明心慧,就是非要搞得人下不来台。

  这还算客气的了,依着他的脾气,如果不是德王在这儿,他早拔剑砍了李游,扔到深山老林子里头埋起来,对外无辜地说无事发生,正好!

李游脸色微变,仍然保持嘴角一丝不苟的弧度。

  “首辅一向这么爱开玩笑。”

  他的话就像一只旋转的冰尜儿,无形化开了紫袍青年的力。

  游澜京依旧是笑吟吟,他一步步上前,随即,伸手搭掌在对方的肩头,凑在他耳畔。

  “本大人不开玩笑,李游,你好大的胆子。”

  在游澜京手上抢人,无异于虎口夺食。

李游竟踩到了山崖的边缘,背后,是倒悬飞瀑,底下,是看一眼便让人头晕眼花的汹涌江河。

  “究竟是我大胆,还是首辅大人更大胆呢?”李游轻轻出声。

  李游正是知道有德王在,游澜京不敢动他分毫,普天之下,游澜京唯独对这个义父的话能听进去三分。

“李大状元平生品行高洁,怎么做起了拐走别人外室的龌龊之事,也难怪,我那位小美人生得娇柔,在府中时,便一口一个夫君地唤个不停,谁见了都心生怜爱,可惜,你起了觊觎之心,便是罪该万死。”

  游澜京勾起嘴角,笑得无邪。

  “因为,偷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

  李游瞥到,游澜京的佩剑上,公主的小兔子香包,就这么明晃晃地挂了出来。

  “这是美人送我的定情信物,李大状元,不会连这个也想要一并偷走吧。”

“首辅大人只怕是糊涂了,你与姑娘谈何情谊。”李游无心理会他的挑衅。

  游澜京缓缓抬起自己手,一面低声说:“姑娘会主动抱我,主动牵我的手,总是乖乖地在家中等我,姑娘还对我说,李公子啊最没用了,哪里比得上夫君英俊多金,温柔体贴,等过年了要给我绣个小兔子在袖口,上朝的时候,就好像天天把玉察握在手心……”

  胡扯,真像个爱攀比的劣童!

这胡编乱造的声音,越来越低,却令李游指尖蓦然嵌进肉里。

  “晚间,她也会渐渐地迎合我……”游澜京邪恶地瞥向他,真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大蟒蛇。

  “我与她说好了的,如果不是你,她不会骗我。”

  “我一点儿也不怪她,更不会怨她、恨她,你永远无法在我跟她之间挑拨离间,我平生最恨横插一脚之人,李公子,你破坏他人的姻缘,罪孽深重啊。”

李游只觉得这头蟒蛇简直离谱,竟然先发制人反咬一口,破坏他人姻缘?到底是谁先破坏谁的姻缘,他自己心里真没点数吗。

  “首辅大人,姑娘她听说你会死,还是毫不犹豫转头就走了。”李游太知道如何诛心,不给这头蟒蛇半分颜色,只怕他欺人太甚。

“姑娘最开心的事,你真的知道是什么吗?你死了,或许会了结姑娘的一桩心愿呢。”李游微笑道。

  游澜京面上仍是平静无波,一双眼睛不带一丝感情,胸膛却微微起伏,静到呼吸可闻,这是他暴怒的前兆,

  “不是你蓄意勾引,姑娘不会如此狠心。”他一字一句说。

  “勾引别人的夫人,李大状元,这就是你的圣贤之道吗?”

夫人?李游侧目,真是越说越离谱了,他这一瞥,却刚好看到了高处,巨石后头,露出一角熟悉的衣衫,还有少女泛出泪花的双眼。

  公主?

  玉察与李游遥遥四目相对,李游心下诧异,公主竟然寻到这个地方来?

  他面上不动声色,让人看不出半点儿破绽。

  玉察的眼眸移开,转到了紫袍青年的背后,这滴温热的泪珠便从脸颊上低落。

  李游捕捉到了这细微的一滴泪,从来岿然不动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缝。

公主,起先是替他担忧的一滴泪,现在,这一滴泪,又算什么呢?因为见识到他的真面目,而伤心吗?

  李游忽然转过头,对游澜京说了一句话。

  “如果,姑娘知道你是德王的义子,会怎么办呢?”

  这句话甫一出口,游澜京神情瞬变。

  游澜京生平最恨受制于人,谁威胁他,他便解决谁。

  “那当然是,不让公主知道了。”

  众目睽睽之下,德王忽然站起身,沉声一喝:“澜儿!”

晚了,或者说,游澜京听到了这声阻止,但他并不理会。

  发生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情。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如果不是德王熟悉义子的微表情,他也无法提前预判,这只手掌看似无意地抬起,然后,径直往前一推。

  游澜京的这个动作,就像吃了顿家常便饭一样悠然,好像只是轻轻地一推,习武之人的力量差距,令人措手不及,也无从抗拒。

三四秒后,“咚”地一声,崖下溅起水花,一个波浪滚过来,便再也了无踪迹。

  游澜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把蜀溪李家的嫡长子,推下了河!

  紫袍青年推完后,就收了手,揣起袖袍,仰着头看瀑布。

  “可不能留他一张嘴,在公主面前说我的坏话啊。”他喃喃道。

游澜京的脸上,浮现了舒心愉悦的神情,像解决了一桩大麻烦,他的瞳仁,此刻倒映出光丽水色,天真无邪,无辜极了,好像刚刚推人的不是他,邪气得让人头皮发麻。

  嗯,现在,这瀑布倒是看得有意思了。

  流大些,再大些才好。

  这男人,狠起来连他义父的话都不听。

  德王面色阴沉,一抬手,唤了数十个黑胄士兵沿着河寻找。

  大局也不顾了?李游目前还不能死,游澜京深知这一点,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矩。

瀑布下水流又深又急,再迟些,李游性命难保!

  还未来得及等德王发难,游澜京便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故作沉思,好似元凶另有其人,好似自己……正在忏悔。

  他永远学不会忏悔。

  正在他装模作样地一抬头间,正好,与一道视线汇合。

巨石后头,玉察已经彻底惊到说不出话,呆呆站着,如遭雷击,原本灵秀的一双眼眸,涣散无神,聚不齐一点光神,好像已经随着崖底的波涛,一起滚散了。

  他把李游推下去了,他把李游推下去了!就那么一伸手,气定神闲地想要了结一个人的性命,完了之后还装作行若无事。

  世间,怎么有如此恶徒!

  原本还怡然自得神气十足的游澜京,在与这道视线交融之际,不自觉愣了一下。

  啊!是公主……有些不妙啊。

一瞬间,十分尴尬,氛围开始微妙起来。

  “你……你……”玉察颤抖的手指着他,完全说不出一句话,她对他已经无话可说了!

  毕竟,游澜京刚刚才推了人,结果一转头,就看到公主正盯着自己。

  还怎么维持自己在心上人面前,那本就可有可无的形象啊……

  但凡是个人都要尴尬到脚趾头抓地,找个地洞钻进去,可他如此厚脸皮,是不知道丢丑为何物的。

算啦,游澜京料想到自己在她心中,或许本就不光彩。

  没事,只要公主还在自己身边,总有机会挽救局面的。

  他就像做了亏心事的小孩子被抓包一样,有些懊恼,但他只会懊恼自己被公主发现,绝不会反省自己。

  于是,紫袍青年缓缓伸展双臂,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瞳孔微张,兴奋到无度,绽放出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

她没走!游澜京高兴极了,恨不能立刻跑上去将公主抱下来,再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诉说一下思念之苦。

  明明才分开几个时辰,他已经无法忍耐了。

  “玉察,快下来,上头太危险了,你摔下来怎么办?”

  这个男人还不清楚吗?世间最危险的就是他自己!

  少女满面绝望之色,瞳光黯淡得不像话,一步步往后退,像是害怕极了他。

游澜京看到她这副退缩的模样,忽然转头,恶狠狠地冲一个士兵骂道:“懒怠东西,还不赶紧去寻李大状元,他要是有什么闪失,我定要治你们的罪。”

虚伪!玉察感到不可置信,这个男人是不是把自己当作瞎子啊!

“玉察,我是不小心的。”游澜京缓缓一笑,

玉察不愿听他这苍白无力的辩驳,跑!她转头就跑,顾不得石路有多崎岖泥泞,犬牙交错,哪怕一个脚滑,从石坡上摔下来,摔个头破血流,也比在这个男人的怀中好!

游澜京提着剑,脚尖轻跃,两三下便追到少女的身后。

玉察见到他追来,仿佛见到鬼似的,吓得不轻,差点就要摔下去。

游澜京抱剑而立,“我不过来便是。”

他最好别过来!

于是,游澜京站在原地,直看到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林间,男人一个响指,数匹黑色骏马奔腾而来。

“看着姑娘,别出了什么事。”男人冷冷吐字。

玉察是跑不掉的,但游澜京愿意给她一点时间。

......

雨停了,月至中夜。

游澜京抱着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石桌,耐心逐渐消耗殆尽,他转过头,瞥了一眼,刚从河流中打捞上来,浑身湿淋淋,气息奄奄的李游游已经陷入昏迷,胸膛灌了不少水,被人抬起,准备送往皇寺安养。

真可惜,游澜京转回来视线,怎么没淹死他。

远处,一个黑胄士兵翻身下马,跪下,面色惨白,话语中带了不住的哆嗦,是什么事,让他怕成这样?

“大人吩咐咱们远远跟在后头,不许惊扰了姑娘,没想到,姑娘躲到了观山大瀑布的背后,我们正准备跟过去,那处地方,因为方才的大雨,竟然……垮山了!”

  “姑娘呢?”游澜京的手指骤然扣紧了桌角。

小部分山床,因为雨水冲刷了整夜,倾斜滑坡,堵在了道口,马匹无法通行,玉察也被困在了观山大瀑布的背后。

  “姑娘未曾受伤,只是,依照这个形势,起码得等天亮之后才能去营救姑娘。”

  “废物!”

  游澜京顿生阴戾之色,起身,一脚踹开了这个黑胄士兵,士兵吐出一口鲜血,只能忍着,肋骨已经断了两根。

  他正要亲自去找玉察,另一名士兵跪下。

“首辅大人,现在山床尚未稳定,随时会有再次垮山的风险,您千万要保重自身,一旦山石倾倒,十死无生!”

  士兵战战兢兢地抬头,夜色下,瀑布在男人背后喧嚣,紫袍青年流畅干净的下颔线,比之山峰线更俊逸。

  原以为游澜京会暴怒,没想到,黑暗中,传来淡淡的一声笑。

  他缓缓扬起嘴角。

  “真的吗?太好了。”

男人眨眼间翻身上马,已如风一般消失在视线中。

  大观山瀑布的背面,是一处茂林环绕的灵台,郁郁葱葱。

  玉察单薄柔软的身子,在这庞大的天地间,显得仓皇凄凉。

  前头是横亘的山石,先前震天撼地地在身后涌落,吓得她抱住膝盖,缩在一角,纤细的手指,指节上通红的,少女眼角也红红,她揪着衣襟,想着伤心事,会不会死在这儿呢?

哎,死在这儿,也比被游澜京抓回去好。

  很难想象这一夜她遭遇了什么,最怕黑的公主,在这又冷又吓人的地方,待了大半夜。

  她抱着膝盖,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远处,一两声马嘶声,将她惊醒。

  她迷茫地抬起小脑袋,只见一双黑色长靴,从黑暗中慢慢踏过来。

玉察还以为自己身在地狱,竟然又见到了那尊煞神,他双手撑着膝盖,半蹲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玉察。

  “公主,可以躺在我怀里睡。”

  玉察抽了抽鼻子,仰起头,一双眼眸冷冷盯着他。

  “首辅大人,真是不怕死。”

  游澜京轻轻笑一笑。

“微臣听说,跟心爱的姑娘死在一块儿,下辈子能做夫妻呢,所以微臣就觉得,太好啦。”

  他求之不得。

  “你痴心妄想。”这几个字从玉察的嘴里蹦出。

游澜京展颜,少女想起身,却被他拽住了胳膊,按回去。

  “公主,之前你去哪儿了,微臣很担心你。”

  “看来,是李游破坏了你跟陛下的见面呢。”

  “啪”地一声,游澜京转过头,雪白的脸颊上,出现了一道红痕。

  玉察打了他一巴掌,清脆利落,连她自己都未预料到,会下意识做出这个举动。

  “无耻……”

她的声音真是抖得厉害,眼底,尽是恐惧,明明挨打的人游澜京,此刻战栗到涌出泪花的人,却是她。

  玉察什么都知道了,他是德王的义子,还当着自己的面儿,推了李游,这个人本性顽劣不堪,她只求他放过自己!

  似乎长久以来一直压抑的畏惧感,在此刻,如同走山的山石一般崩塌。玉察拼命地想推开他,哭道:“让我回家,让我回家……我要回家……”

  哭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即使公主打我,我还是喜欢公主。”

他并不去抚摸自己的脸,反而眯起了眼,像是在享受疼痛。

  他用手抚摸着少女的脸颊,字字入魔。

  “谁让,微臣喜欢极了公主。”

  “你既然是德王的义子,一直以来欺瞒我,就应该知道,我会如此厌恶你。”少女泪眼汪汪,却强作出一副凶狠的小模样儿,话也说得硬了三分。

游澜京的心咯噔一下,惹媳妇生气容易,哄媳妇难啊。他只好彻底地蹲下身子,耐心地解释:“公主,你误会了。”

  还能有什么误会?这可是玉察亲耳听到的!

  “德王进京,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来谋反的,那么微臣告诉你,德王真的是来清君侧的,你信还是不信?”

游澜京是把她当作三岁小孩儿糊弄吗?玉察擦了擦眼泪,说道:“你倒是说说,皇弟身边,有谁要值得清理,大魏最有名的奸臣,不就是你自己吗?”

  这句话,倒把紫袍青年,逗得噗嗤一笑,他一笑,雪肤上的红色巴掌印,看着真有点儿惨不忍睹了。

  “这个世间,并不是非好即坏,比如,像我这样的大恶人,也偶尔会做善事,又比如,李公子那样光风霁月的楷模,也会耍弄心计,故意引诱微臣对他动手,再说,他还没死,苟活着呢!”

想到这件事,游澜京就气,心中早将李游骂了千万遍了,矫情样子,还不是想在公主面前装柔弱装可怜。

  什么……玉察抬头,男人说的话有些超出她的理解,为什么李游要故意引诱游澜京推他?把性命赔上,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那么,你为什么不敢相信,德王是站在陛下的立场上的呢?”游澜京轻轻说道。

玉察感到掌心烫烫的,刚才那一下子,打得真重,把自己的手都打麻了。

  不过,他活该!他的话总是亦真亦假,谁知道现在是不是诱哄她。

  “那……公主跟我打个赌如何?”

  “我不想理你,反正,总是我输,你那么精明,怎么可能会让我真正占便宜。”玉察早就看穿了他的套路,胡乱抹了泪水,别过脸去。

  紫袍青年听闻,站起身,转过身子,束手而立。

他故作烦恼,一边瞥着少女的脸色,一边叹息。

  “刚刚听到公主说想回家,没想到,竟然是假的,看来,公主在白马津待得挺好,并不想回家,而是口是心非了。”

  回家?一听到这个字眼,玉察的小耳朵竖起来,立刻改了口。

  “大人……”玉察的声音柔和了下来。

  “您说回家,是说回宫吗!”

  “那不然呢?”游澜京扬起嘴角,略微得意。

“本来,微臣是不愿意带公主回宫的,但是,听公主天天这么念叨,微臣的头都大了。”

  少女瞬间眼眸一亮,想要再试探着问一问,可是,不知如何开口。

  “所以,公主赌还是不赌。”

  “赌什么?”

  “微臣,让你回家住个十日,毕竟,哪有不让你回娘家的道理呢,你在宫中,自己去寻找答案。”

  “若是微臣输了,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打扰公主,”

他竟敢做出这种承诺?鬼才信他,他一定会百般抵赖的。

  “若是公主输了。”男人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话语泥泞地混合在齿间。

  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带着笑意,最终,同那根手指一起,停留在了玉察的胸前,距离两三公分的地方,再也没有前进。

  “你要做什么?”少女警惕地后退了一点儿。

  他看上去正经极了,也没有笑意,眼眸也冷冷清清。

游澜京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要公主给我……”

  后半截话语隐在了风中,却令玉察脑中轰鸣,神识不清,耳根子唰地一下全红了。

  真是……太无耻了!她恨恨地咬住了下唇。

  还没等她细想那令人羞恼的画面,游澜京忽然凑了上来。

  “你别过来,离我远点儿……”

  玉察双手撑在青石板上,惊恐地后退,他要做什么?男人俯身上前,静静地望着少女。

“微臣在外头,等了好久,都不见公主出来,那时候,你知道微臣在想什么吗?”

  玉察不稀罕知道他的想法。

  正是春雨之后,竹林生长得挺拔清爽,笔直有力。

  天空中,月光照得她心中发慌,那么亮堂堂的,什么东西都看得清,她一低头,游澜京已经蹲下了身子,那脸颊上的红色巴掌印,叫人好气又好笑。

  “微臣什么也没想,知道公主一定会回来。”

“所以义父告诉我,在山上察觉了你跟李游的足迹,我守着门儿,像个傻子似的周旋,不肯让他们进去。”

  “我以为义父骗我,都不会想到公主骗我。”

  天高云阔,明月清风,在这一片竹林簌簌的山台前。

  他捏住了少女的脸颊,神情十分认真,玉察不敢动,纵使竹林美景,也无法冲淡这份荒谬感。

  “我下次,不会再信你。”

这句话,有些像孩童的赌气,又带着微微叹息。

  林子中虫鸣四起,鸟雀盘旋,游澜京用手指一触少女鸦羽一般的长睫毛。

  有时候,他真的只愿享受这一刻快乐,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就按照微臣喜欢的方式来。”一丝狡黠浮掠过他的眼眸。

  手腕即将落在少女头顶,却被玉察握住,她眼底发红,竟然是寸步不让。

两人力量有如天堑,游澜京却再没有往前一步。

  “一会儿若是真的垮山,哪怕公主再不愿意,恐怕,也要跟微臣死在一块儿,下辈子做夫妻了。”

  他笑了一笑,将玉察的腰身搂起,抱在黑马上,远处,渐渐传来了两三声士兵的呼唤声,火把也开始汇拢来。

  ……

  一只雪白的手腕撩开帷帐,玉察探出头,看到清晨的日头下,窗棂斜射进亮光,垂在一方黑檀书案上。

炉鼎里点着红桥雁齿的清冷香气,游澜京身着一身白衫,坐在书案前,正提笔写字,于是,书页翻动的墨香,也钻进了玉察的鼻子。

  玉察见他拿剑拿惯了,第一次看到他动笔,这次想起来,游澜京文韬武略皆是超群拔流的,爹爹很认可他。

他真的很衬日光,明明带了微尘的光芒,在他身上蓦然洁净三分,这一身白衣显得他人模人样,儒雅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克制守礼的贵公子。

  “公主醒了?”他看过来,“陪微臣一块儿写字吧。”

  玉察真就好奇地走了下来,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身上披了一件轻衫,伏坐在书案旁。

用的是阴山那边产的王气墨,阴山是修习圣地,道观众多,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圣灯宫,王气墨有价无市,据说是采墨人,冒了性命危险,深入水潭,寻到的蛟晶凝成,天然一股淡淡龙涎香。

  游澜京脊背挺直,悬腕端正,紫尖狼豪拖拽在白纸上,利落隽秀,认认真真。

  练的是豹韬体。

  笔下龙蛇自有神,走势如巨斧劈斩天地,惊蟒落苍穹,严峻又凶猛。

他一面写,一面说:“其实,微臣打小在娘的教导下,惯写的是是西北地区的灵飞体,但是,自从在先皇的书房中,公主曾夸赞臣豹韬体写的好看,于是,微臣便改了,从那之后,一直习用豹韬体。”

  书房?

  玉察仔细地回想着,终于想到,好像,是有那么一年,爹爹正在御书房批改奏折,自己不管老太监的劝阻,任性地推开了门。

  暗沉沉的御书房中,跪着一个红袍少年,墨发玉冠,清瘦却坚韧,虽然低着头,从身形姿态便看出是个秀丽的少年。

爹爹将她抱在膝头批阅奏章,玉察一动不动,恬静极了,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了一会儿,粉嫩的手指,指在一篇文章上。

  “这个人的字,写得真好看。”她夸赞道。

  “是吗?”先皇笑了笑。

  “那以后请他教你写字,好不好。”

  玉察别过头,鼓起脸颊,佯装出一副生气的小模样,娇憨动人。

  “儿臣一看书就头晕,爹爹不如请他教皇弟写字。”

  跪在下头的红袍少年,听闻此言,身形微微一动。

玉察就像个小团子,她从爹爹的膝盖跳下来,走到红袍青年的身旁,发现自己站着,却跟少年跪着一样高。

  原来,那个字很好看的少年,是游澜京啊。

  玉察正想着呢,忽然身子一空,柔软的腰肢被他一拉,竟然坐在了他怀中。

  “公主,我教你写字吧。”

  他白色的衣袍,柔软又宽大,将少女娇小的身子,整个拢在怀中。

玉察直感觉自己坠入了一壶清甜温热的梨花露,她坐在上头,真是一动不敢动,连大口呼吸都怕极了。

  游澜京的下巴抵在她的脸侧,一手搂着她的腰身,一手握住了她的手,教她提起笔。

  “公主打小一看书就晕,微臣是知道的,你晕了,便睡在我怀里吧。”他静静吐字。

玉察的脸涨得通红,身上全然沾染了他的气息,游澜京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可她的心思全然不在这纸上,游澜京不自觉抱得越来越紧。

  不知为什么,竟有些热,或许,是春日到了吧。

  玉察感觉后背,跟游澜京胸膛贴近的地方,竟然生出了薄薄一层香汗,软腻温香,耳畔,他的呼吸声,好像有些急促,越来越深重。

  玉察感觉耳朵痒痒的,她真想离这个小火炉一样的男人远点,只好直起脊背,身下一凉,她感到了片刻的放松。

没想到,下一个瞬间,游澜京便按在了她的肩头,她又重重坐回了怀中。

  “嗯……”少女忍不住哼出声,许是不服气。

  “坐下。”游澜京简单地吐字。

  再落下时,却多了一个事物。

  “公主,以后微臣天天教你写字,你要专心。”他漫不经心地瞥了少女一眼。

  玉察红了脸,额头上也冒出汗来,到底,不专心的人是谁?

他的另一只手,原本是按在玉察的腰间,可是,这只手一路把火引到上头,五指拢住。

  “大人,我不想练字了,我饿了。”玉察吓得急忙说。

  “不用功读书,那就饿着吧。”

  游澜京没有理睬她,“啪嗒”一声,玉察的下巴滚落了一滴汗,洇湿了白纸的一角,这份紧张不安,促使她不禁微微抬了一抬,想要获得喘气的机会。

  “好好练字,不要跟我讨价还价。”

那只手掌又往下头去了,饶是如此,游澜京握着玉察的手,一丝不抖,那么平稳,写出来的字,也十分漂亮。

  蓦然,玉察感到身子一僵,她用颤抖的哭腔说出声:“我不想写字。”

  绝望笼罩上她的心头,抗拒无力的感觉,让人像坠入深渊似的,她的耳根子后头很痒,游澜京的呼吸,像羽毛一样挠得人不安分。

她如坐针毡,完全不敢看游澜京的脸,生怕跟他对上眼神,可是,后背的衣襟湿了一片,已经黏在肌肤上,让她很不舒适。

  于是,玉察一手撑在书桌上,微微挪动了一下。

  本以为游澜京不会察觉,没想到那只紫尖狼豪,“啪”地一下打在白纸上,墨汁一滴滴,四溅开来。

  游澜京一手托起她的下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少女紧张无比地盯着他的眼神,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脸上浮现惊恐之色,一下子挣脱开,跌倒在柔软的地毯上!

  “我不想写字,不想写字!”少女哽咽道,一步步后退。

  游澜京瞥到少女微微敞开的衣襟,脖颈下雪白的肌肤,从里洇散出的红,眼神微动。

  “那就如你所愿,不写字了。”

  他抬起手指,已有微微水光。

  眸间,暗哑了三分。

第40章 . 回宫 字也不练,想做什么?

玉察跌坐在地毯上, 不住地往后挪动,眼底的怯意,直直地撞进游澜京的瞳仁。

  “字也不练, 那你想做什么?”

  游澜京一步步走过来, 倏然蹲下身子,握住了她的手腕。

  这句话该她发问, 他那是认真教人写字吗?玉察不禁蹙起眉头,泪痕未干呢,挥开了他的手:

  “你……离我远点儿。”

她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想要跑出门,却被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书桌上。

  书卷哗啦坠地, 笔筒被打翻,一方砚台也被逼到了最里边儿。

  玉察的双肩,像刚出生的绒鸟一样抖, 她呼吸急促起来, 细碎、颤颤悠悠, 一只手紧紧地攥上了自己的衣襟, 不肯松开。

  “不是你来去碾动, 微臣何至于此。”游澜京轻轻吐字。

这一句掷得如此轻盈, 却让她蓦然间红了脸,身上又热,直想让人出去透透气。玉察转过脸,宁愿将脸蛋儿贴着窗棂, 也不看他, 谁不知道,哪怕自己只是站在一旁,他都会找了理由来胡作非为。

  “啊……”一声低低的惊叫, 不自觉地脱出口。

  雪白的衣袍往前一带,游澜京伸出双手,环抱住了少女纤细的腰肢,他的脸,埋在少女鹅黄的衣裙间,真香,真软呀。

玉察的手悬在游澜京的头上方,想了又想,终究不敢推开他,要是惹恼了他,指不定他兴致更高了。

  现在这样,游澜京只是抱着她,并无接下来的动作,竟然,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停滞了好一会儿呢。

  他倒是十分惬意舒适,但是玉察只觉得脖子都要酸死了,那双僵持不下的手,终于垂在身子两边。

他又往前一分,将她抱得更紧了,玉察只感觉大腿上,垂落下什么,与他之间,竟然隔着第三样东西,她诧异万分,等了这样久,仍然不消停吗?少女的身子更往后缩了缩。

  “公主,你老这么害怕做什么,其实微臣有时候,真的只想抱抱你。”

  “毕竟,你回了宫,微臣就不能随时随地看到公主了。”

  游澜京抬起头,一双凤眸定定地盯着她,说到回宫,玉察的心情才舒畅起来,于是,不免对游澜京多了几分好颜色。

她望着游澜京的脸庞,明明美艳绝伦,可是,雪地一样的左脸上,姑娘玉手扇下的红印,还未褪全呢。

  “大人天天就顶着这张脸去上朝吗?”她忍俊不禁。

  玉察真的很想忍住,实在忍不住了,不由得低头一笑,游澜京知道,她这是在笑话自己。

  “微臣有什么好怕的,公主玉手赏赐微臣一巴掌,是福气,旁人都没有。”

“这几日上朝,倒有不少同僚问起,这巴掌印是谁留的,他们畏畏缩缩也不敢问个明白,微臣却坦坦荡荡,就告诉他们说,这是我夫人赏的。”

  “夫人打我,是天经地义,谁叫微臣万人嫌,实在不讨夫人欢心,唯有……唯有在房中好好努力了。”

  他那双清冷的眸子凑进来,竟是极为正经地说出这番话。

呼吸间,唇瓣几乎要擦上,玉察只感叹,身上流了一半儿西域血的男子,果然是不一样啊,他的眼神天生深邃,鼻梁高挺如山峰,眉毛浑然未修,不描而黑,嘴唇的自带血色,已经比盛京城千金一两的胭脂膏子抹上还好看了。

  他呀,穿红衣好看,紫袍好看,白袍也好看。

  这么好看的脸,为什么会生了一颗黑心呢?

“大人,不是说了,午时就带我进宫吗,您再这样磨蹭,可就晚了。”她伸出手,弄了一下游澜京长长的睫毛。

  玉察竟然也不知道,自己做出了这样下意识的行为,可是,她还想捏一捏那像雕刻出来似的鼻梁,任何人,都会喜欢状似美好的事物吧。

  “我算着时间呢,还早。”

  “是不是,一想到要离开微臣几天,公主就心花怒放了?”

  玉察被他戳中了心事,不由得气鼓鼓地转过头去。

“公主,你想得美,哪怕只有几天时间,微臣也要去看你。”他认真地说。

  什么?听闻到这个消息的玉察,瞬间怏怏下来,像打了霜的茄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做回顺宁公主……

  “你这次回去,可不是以公主的名义,而是偷偷回去,德王毕竟是微臣的义父,微臣总不能做得太过分。”

  “当日城破,你逃出去之后,义父派人寻你,并非坊间传闻得那样不堪,不让你回宫,义父自有他的考虑。”

“义父说,宫中,很危险。”

  这句话让玉察心头一震,宫中的危险,指什么?有什么会威胁到她呢?

  “我这一身本领都是义父教授,不能拂了他的面子。”

  玉察的身子往上挪了一下,这个男人还好意思说呢,他砍了副统领的手臂,在德王面前推了李游,他哪里顾这个义父的面子了?游澜京为了哄她,故意编出这套说辞,也不是不可能。

想起李游,玉察不禁又想起逃跑的那天晚上,李游问的那句公主可愿意?他……想与自己成婚啊……

  李游,自从落水后,雪上加霜,又陷入了昏迷,被送回蜀溪了。

  “你在想谁?”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游澜京的眼,他向来熟悉玉察的小表情,不由得眼睛微眯,话语也低了三分。

“是不是在想那个病秧子,公主,趁早断了这个念想吧,微臣迟早弄死他。”

  “你!”玉察又惊又惧,一只手挡在脸前,却被他紧紧握住。

  不可撼动的力量下,这只手臂被一点点拉开,瞬间,玉察的眼角涌出了一丝泪花。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了李姑姑的咳嗽声。

  “姑娘,衣裳备好了,咱们该走了。”

李姑姑知道,房内不止游公主在,还有首辅大人,可是,她已经喊了一声,却没人搭理,房内,一丝动静也没有,于是,李姑姑又扣了扣门。

  玉察的嘴唇,被游澜京的手狠狠捂住,她一双小鹿一样的眸子,流转动人,此刻梨花带雨,可怜极了

  她嘴里呜呜咽咽着什么,却被游澜京冷酷的威胁压了下去。

  “你想叫人听见?”

  玉察害怕地摇摇头,游澜京一声轻笑,将少女抱在自己身上,玉察吓得忙用两只手臂,柔软地勾住了游澜京的脖颈。

一双腿……也不自觉落上了。

  没想到,游澜京竟然往门口的位置微微挪了挪。

  蓦然,玉察的指尖掐进游澜京的肩头,她睁着不可置信的眼眸,此刻,只想祈求他不要乱来,盼他能有一丝丝神智,停下脚步。

  “你说,李大公子哪里我好,他那副病弱样子,能这样抱着你来吗?”

玉察的头埋在衣袍前,战战兢兢,恨不能把他打得吸气,这样自己就好挣脱开,没想到自个儿身子一重,更疼了。

  “不行,你……你可别乱来……”玉察不争气地落了眼泪,现在,她实在慌得六神无主,又不敢大声嚷叫出来。

  门外头,李姑姑又试探地问了一声:“姑娘?”

  游澜京的一双眸子,瞥向了怀中的少女,对外头的人冷冷说道:“姑娘跟我还有事。”

  简单的一句话,李姑姑手势一滞,半晌,才怔怔地落下去。

随后,传来了李姑姑略微疲惫,灰心丧意的声音。

  “是。”

  游澜京顺势将她重新放回了书案上,珍贵的古籍,此刻压在了少女身下,他又如何顾得了这些呢?

  ……

  日过斜竿,玉察已是换了第二遍衣裳。

  之前那套,早已被汗水淋湿了,游澜京已经等候在大门外,只能驱一辆马车,将她亲自送回宫。

虽说回了宫,只有十天,还不能明着恢复自己的公主身份,但是,玉察依然满怀期待。

  一路上,她心情愉悦,哼着慧娘娘教她的曲子,只觉得盛京城的天气,从未有这样好过。

  或许,是到春日了,一切都散发出生机,老百姓的日子早已恢复日常,就像野火燎过后长出的嫩青草根,她竟然连游澜京一路上紧紧握着她的手,都不曾察觉。

马车行驶到一处长街,游澜京忽然唤停了崔管事,玉察不知道他有打算做什么。

  只见游澜京下了马车,将她也抱了下来,原来,游澜京看到这儿有一处小摊。

  玉察走上前一瞧,摊贩是个两鬓苍白,弓腰驼身的老婆婆,一身缝缝补补,针脚粗陋,水洗得不能再旧的蓝麻衫,老婆婆一抬头,头一次见到这样衣饰华贵的男女,不由得愣在原地,不安地用手捻着衣角,连连赔笑。

是卖的什么呢?原来,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首饰,还有胭脂水粉,价钱低微,做工也不甚精致,甚至有些简陋了,就像糊弄小孩子玩儿似的。

  譬如,玉察手上拿着的这支双燕步摇,轻飘飘的,一丝质感也无,甚至有漏了漆的地方,摸起来扎手得很。

  玉察拿在手中把玩,说道:“燕子的样式,倒是做得不错呢。”

两股交织的燕子,衔接的吊坠珠链,确实做得细致极了,看得出心灵手巧。

  玉察说出这番话,老婆婆才回过神,扯出笑容,颤颤巍巍地迎上前,她的背本就是驼着的,如今,佝偻着头,只敢从侧面斜斜地望着人,更显得卑微极了。

  老婆婆自知眼前这对贵人,一定看不起摊子上的东西,于是不免既疑惑又不安,那么,他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呢?

  “公主,是喜欢这个?”游澜京问。

“你要给我买吗?”玉察转过头。

  什么?他俩竟然真的是来买东西的?老婆婆更加疑惑了,瞧着少女的一身用度,皆是不常见的,老婆婆眼花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好东西,只觉得哪怕平日乘马车经过的贵妇小姐,也没有少女耳垂上,一双普普通通的耳坠讲究。

玉察身在宫中,顶尖的东西,一向是送入她宫中,再给其他各宫挑选。首饰穿着,都是司制局尽心制样子,力求彰显皇家雍容却不显华丽的作派。

  游澜京给她买东西时,他虽然身为男子,在对于女儿家的用物上,却极有审美,况且,他摸清了玉察的心意,从没有送过她不喜欢的东西。

  若是真有拿不定主意的,游澜京往往挑选价格最昂贵的那个。

  可是今天,他要送他这一对廉价的双燕步摇。

“这支步摇两文钱,公主真是为微臣精打细算啊。”

  游澜京略一点头,崔管事从钱袋中,掏出了一锭银子,老婆婆捧着白花花的银子,望着渐渐远去的这一对身影,只觉得如梦初醒。

  哪管这只步摇,是要两文钱,还是两百银子,玉察一手将它高高举起,让日光穿过步摇的缝隙,她眯了眯眼睛。

  马上就要自由了,她得到什么物件儿都高兴,哪怕,游澜京送她最害怕的大虫子呢。

见少女欢喜地摆弄着这只步摇,游澜京望着那张天真无邪的笑容,不知何时起,公主总是垂着眼泪,好久,不曾见到这么高兴的笑容呢。

  于是,他也扬起嘴角“便宜东西,再玩就坏了,让微臣给你戴上吧。”

玉察只好交给他,他拿起那根双燕步摇,稳稳地别在少女饱满乌黑的发髻,坠子一打一打的,真像欢快的燕子,灵动极了,虽然不如琉璃剔透,但在日头下亮晶晶的,衬着玉察唇红齿白的笑颜,更加璀璨夺目。

  一瞬间,便让人意动神摇,心神恍惚。

  “这只步摇本是不好看,可是别在公主头发上,真是给它添光了,让这简陋的小家伙,也变得动人起来。”游澜京不禁说道。

  “既然戴上了,在宫中,便不要摘下来了。”

  “嗯?”玉察满脸疑惑。

“微臣送给过公主许多价值千金的东西,可都没见过公主这么开心,无法让公主笑一笑,那些东西,便不值它们的价值,我知道公主今日如此开心,是因为要回家了。”

  “那么,便带着这根两文钱的步摇,回家吧。”

  “你记不得那么多白花花流水一样的银子,便记住这两文钱吧。”

那怎么成?玉察的脸色一下子煞白了,她戴着这枚奇怪的步摇,一定会被慧娘娘和文嫔盘问,到底是谁送的,那时,她该怎么回答呢?

  所有宫人也会注意到这枚特殊的步摇,他们会笑,他们也会忍不住揣测,这……是不是公主的情郎送的。

  否则,公主怎么不愿意摘下来呢?

  “微臣,要的便是这样。”游澜京弯起嘴角。

  少女的好心情瞬间没了,顿时想将这根步摇扯下来。

可是,下一步便被人拦住,玉察一抬头,瞧见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游澜京打算通过这根两文钱的步摇,向众人暗示公主与他的关系匪浅,昭告旁人,公主是他的人,戴着他赠与的东西,哪怕是一根两文钱的步摇,公主在如何高高在上,也不能摘下来,衣食住行只能为他所掌控。

  他要彰显出他的特殊,正如这根低贱的步摇一样,价钱低廉又如何?还不是戴在最尊贵的少女头上。

  这样,他就得意了。

亏他想得出来!

第41章 . 不是首辅就行 是心上人吗

  宫苑, 这群许多日不曾出来吹风的妇人,竟然纷纷站在元福宫门口,似乎在盼着谁。

  拐角处, 李姑姑扶着一个兜帽女子, 眼见到自己的家就在前头,玉察不禁加快了脚步。

  温暖的日头下, 玉察摘下了帷帽,露出一张俏生生的面庞,她一抬头,便看到台阶上,慧娘娘微红的眼眶。

“快进屋里来说话吧。”

  一行女眷进了屋子, 都是信得过的体己人,东榻上围坐了慧娘娘和玉察,下头的黄花椅上坐了文嫔, 进屋后, 驱散了婢女在外头伺候, 她们才好说起话来。

  慧娘娘摸住了玉察的脸颊, 又摸了摸她的手腕, 瞧这她的腰身, 比之出宫前,清减了不少,不住地心疼,眼泪摇摇欲坠。

玉察心头一紧, 明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元福宫, 见到了从小陪伴到大的亲人,别离半年,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聊。

  在逃亡途中, 她真是有太多太多话,想告诉家人了,把她受到的委屈都通通倾诉出来,譬如挨饿,担惊受怕,见识到的世态炎凉,还有城门外大批流离失所的难民,以及……那头恶蟒。

可是一想到家人会因此伤心,她又什么都不愿说了,所以,她只将身子往前一倒,软软地抱住了慧娘娘的腰身。

  她的怀里,可真温暖,真香啊。

  玉察蓦然间想起了,今天早晨,游澜京也是这样抱着自己,难怪,他这么喜欢抱人呢。

  慧娘娘是满宫里最年轻的妃嫔,今年才二十七岁,她生得十分可爱,像极了玉察养的蓝眼雪毛猫。

玉察无法忘怀她的笑容,两个小梨涡打起旋儿,大而有神的杏眼,顾盼生辉,爱说爱笑,什么事从不藏着掖着,讲起话来软绵绵的,因此玉察也最爱跟慧娘娘在一块儿。

  “小玉,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在外头受了欺负,回来以后告诉陛下,砍他们的头。”

  其实,实在不是游澜京亏待她,只是她自己胃口不好,整日甚少进食。

玉察知道慧娘娘性子极软,是个最容易哭的,一哭便停不下来,虽然自己的眼眶也发酸,她仍然笑着说:“慧娘娘半年都没见到我,又怎么知道我瘦了呢。”

  “我当然知道了,”慧娘娘说,她比划着玉察的衣裳,“你打小的贴身衣裳,都是我亲手缝制的,小玉的腰身,领口尺寸,我心中记得一清二楚,哪怕不用尺子比着,我都能摸出来,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文嫔递上一盘糕点,笑道:“好啦好啦,既然公主回来了,大家开开心心的才是。”

  “咦?”

  文嫔眼尖,一眼就瞧见了玉察发髻上,那根特殊的步摇,在一众精致的珠链间,显得格外简陋。

  “这是谁给公主带上的,李姑姑,虽说在外头,难免顾不得天家颜面,可是公主金枝玉叶,这种东西,宁可不戴,也不能出现在公主身上。”文嫔对李姑姑说道。

  慧娘娘也发现了,她的目光紧紧凝聚在这根步摇上,微微皱眉。

文嫔继续说道:“实在是不像话,伺候公主的人,怎么这么不当心,若是在外头这样穿戴,可以说是形势所迫,可如今,都要回了家,还戴着这玩意儿,不是明摆着让慧妃见了伤心吗?”

  李姑姑心知这根步摇是谁送的,她只俯首,赔笑道:“都是老奴不仔细。”

  “那还不快给公主摘了去。”文聘细声细气说道。

李姑姑的手微微伸出,却迟疑住了,玉察别过头去,想起在小摊子前,游澜京对她说的话。

  他说:“若是公主私自摘掉了,宫里到处都是他的蛛网探子,只需喝杯茶的功夫,他就能知道,到那时,他便要亲自进宫来不可。”

  玉察知道这头疯蟒说到做到。

  “算了,我看着碍眼,来,我给你摘。”慧娘娘忽然伸出手,就要碰那根步摇。

玉察微微一躲,低着头,局促不安,脸也渐渐红了起来,她小声地说:“不能摘……”

  这可奇了,为什么不能摘?慧娘娘与文嫔对视一眼,没有追问下去,慧娘娘瞧着那根双燕步摇,不知怎的,越看越生出一股恶寒,她微眯了眼,知道李姑姑一向办事妥当,是不会出什么差错,这根步摇自然不是她戴上去的。

那么公主在外头,还可能接触什么人呢?慧娘娘曾听小天子说,玉察……一直住在首辅大人的别府中。

  她心头顿时不悦。

  慧娘娘忽然认真地拉住了玉察的袖子,那双盈盈含水的杏眼,望着玉察说:“小玉,这次回来,就不要出去了,要死,咱们死在一块儿吧。”

  这半年,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拼了命将你送出宫,我如今才知道,你这半年,过得生不如死呢。”慧娘娘静静说。

慧娘娘都知道了什么?玉察心下一紧,不由得指尖攥住了裙角,脸上火辣辣的。

  她何尝不想待在宫里呢,若真有法子,真想一辈子不出去,再也不见游澜京。

  可是……她不出去,那男人会进来找她……

  玉察始终没有回答,只一双手抚上了慧娘娘的手掌,笑着对她说:“晚上还想和您睡。”

  ……

皇城的夜,头一回这样安宁,玉察穿着从前的贴身里衣闻着熟悉的味道,又安心又舒适。

  不像在白马津,虽然榻上一样柔软,可是她睡得不安稳,总被游澜京折腾醒。

  她不喜欢,那个男人带了西域烈风大漠的血统,精力太过旺盛了。

  玉察抱着慧娘娘,慧娘娘香香软软的,好像姐姐一般。

  她闭着眼,只觉得惬意极了,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呀。

  倏然间,玉察想起跟游澜京打的赌约。

于是,她在被窝中,小声问道:“这半年来,在宫里,德王对你们好不好,有没有欺辱大家。”

  骤然提到德王这个字眼,玉察感觉到,慧娘娘脊背一紧,整个身子似乎都绷住了,她好像有些不高兴。

  那只手本来想落在玉察头顶,抚摸着她,却怔怔地呆滞在空中,良久,慧娘娘叹了一口气。

  这是玉察,第一次听见慧娘娘发出冷笑。

“小玉,德王他……是世间最不忠不义之徒,你别看他如今军肥马壮,妻儿美满,从前他是什么德行,阴山人人知晓。”

  她一字一句蹦出,甜美的神情消失不见,而是有些狠戾。

  “我恨不能扒了他的皮,吃他的骨肉,总有一日,要让他——”

  话语蓦然止住,慧娘娘缩进被窝,样子似乎有些灰心懒怠了。

  玉察略微一惊,一向温柔恬淡的慧娘娘,竟然说出这么狠的话,可想而知,德王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夜色静悄悄的,内殿中连一根针都能听见,门外的小太监,也有些迷糊了,守在柱子旁边儿,困意连绵,时不时传来头敲了柱子一下的声音。

  慧娘娘忽然在被窝中抿起了嘴角。

  她说:“小玉,我可把你那根宝贝步摇丢了。”

一听到这句话,原本迷迷糊糊的玉察,瞬间惊醒,她转过小脑袋,望向了慧娘娘,一双眼睛不住地瞧着帐子外头,梳妆匣上的双燕步摇,丑丑的,但是,幸好还在。

  “我吓唬你的。”慧娘娘的眼眸很亮。

  玉察刚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慧娘娘又接着问。

  “是谁送你的呀,小玉?”

  玉察一下子话语哽在了喉头,她心虚地转过身,飞快地将被子拉过头,可是,脸上却不自觉红起来,心中也跳得厉害,紧张不安,很怕让人发现她的心思。

尤其,是面对那么聪慧通透的慧娘娘。

  慧娘娘一手按在了她的肩头,笑道:“是李公子送的,对不对,可是,真奇怪呀,李公子懂规矩有礼貌,怎么会送你那样的东西呢?”

  “看你白日那副紧张的样子,是不是在宫外,认识了很好很好的男子呢?”

  “没有……”玉察低低辩解,底气不足,越来越小声。

  “总归,不是首辅就好了。”

  慧娘娘翻过了一个身子,懒懒地说道。

“他生得跟他母亲呼荣一样好看,让人心动是难免之事,可是,玉察,你与他云泥有别,注定,不会是一路人。”

  “世间情谊比流云还稍纵即逝,哪怕是自小青梅竹马的情谊,也会反目成仇分道扬镳,听到对方的名字都嫌弃恶心呢。”

  她这样一面说,一面握住了玉察的小手。

  “不要出宫了,不要再离开咱们了。“

  玉察踌躇着,不敢应答。

慧娘娘知道她心中为难,于是捏了捏她的小耳朵。

  “好啦,明日,陛下设了家宴,都是自家人,没有别的人来,虽说德王也会赴宴,但是,咱们怕他做什么,他最近为了装出一副仁义模样,焦头烂额呢。”

  “小玉,到时候,跟我坐在一块儿吧。”

  玉察心想,德王会来,那岂不是……游澜京也会来了?

一想到这里,她不禁将身子缩了缩,开始担忧起来。

  ……

  这天晚上,是设在了水洲亭上的家宴。

  倘若德王不在,气氛倒是其乐融融。

  可是,舞女忽然退下,丝竹管弦之声也蓦然停下,只因为德王不喜欢这些靡靡之音,小天子站起身,看到远处的画舫游舟,越来越近,一个小小的模糊光点儿,逐渐扩散,人也看得越来越清楚了。

  “哼。”慧娘娘别过头去。

天上满天星河,水洲熠熠荡漾,闪烁得人眼睛都花了,画舫驶开一水面的碎星子,黑沉沉的水波,透着绿,溅跳起来,却跟皇城上的琉璃一样纯净。

  画舫上,立了一个人,大魏的儒将,德王,他一身家常五爪青龙白袍,黑螭龙带绕在腰间,气势轩昂。

  从画舫的帘子里头,又撩出来一只手。

这手骨节分明,曾数次捉弄了玉察,游澜京掀开帘子,站在德王身后,他目光逡巡,终于,发现了亭上低着头的小姑娘。

  于是,游澜京笑起来,冲她挥了挥手。

  伺候茶水的小宫女们,不由得微微抬头,首辅大人今日这一身红袍,再配这月舒夜朗的一笑,真是风情万种呀。

  一时间,湖畔的小宫女们低下头,却禁不住一瞧再瞧,少女的欢喜再也掩饰不住,一双双眼眸中的星光,遥遥扔掷到红袍青年身上,显得他越发亮眼了。

不知,这样神仙俊逸的人在对谁笑呢?

  玉察将头埋得更低了,就跟不认识他似的。

  眼见玉察装作不认识自己,游澜京更加兴起,一只手微微伸过头顶,脸上挂着恬淡的笑意,一点儿也不像朝堂上工于机锋的权臣。

  德王瞥了他一眼,他只好放下手。

  小宫女们面面相觑,只觉得奇怪,首辅大人,这是在给谁打招呼呢?

游澜京倒不觉得自讨没趣,他只觉得,玉察这副害羞的模样,让人心动得紧,于是,抿起嘴角。

  这真是一次奇怪的家宴,分明座位上的都是至亲之人,看起来却暗藏机锋,疏远极了,或许,这便是天家的无奈之处。

  玉察不喜欢这样的氛围。

她正准备起身,忽然,瞥见了对面坐着的游澜京,红袍青年,在七十八盏灯火下。越显得光彩夺目,似乎不是灯火照他,而是他照灯火。

  他一双眼睛,在席间总是漫不经心地略过众人,最终,落在玉察身上,没从她身上移开过。看到了玉察头上,乖乖地带着那根两文钱的双燕步摇,首辅,有些满意。

  小宫女们不住打量首辅俊美的面庞,早就注意到他那双眸子,在对着谁看了,大家心底十分疑惑,首辅大人,何时与公主有什么牵连了。

慧娘娘似乎漫不经心地将手放在桌上,戴着护甲的指甲,清脆地拍在桌上,似乎这样略微表达了她的不满,她已经很不悦了。

  护甲在案桌上“滋剌”摩擦,一些怒气不经意地宣泄出来。

  天啊!他也太大胆了,玉察迅速慌了起来,这个男人真是一点儿分寸感都没有,当着这么多的面,一直望着自己,哪怕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出一点儿不对劲。

玉察的一双眼,瞧了瞧旁人的脸色。

  小宫女们发现了端倪,但只是迷惑。

  德王和慧娘娘竟然是如出一辙的不满,而位居高位的阿弟……阿弟倒是没往这里看,他自己喝了些酒,便兴致高昂与家臣谈论纷纷,谁也拦不住。

  她才不想跟游澜京扯上一点儿关系!

  玉察不自觉,按住了裙间一个小巧冰冷的物件儿,那是一把压裙刀,爹爹留给她的,她可真不想用上这玩意儿。

昨夜与慧娘娘说完心事,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宫中无忧无虑,再没了那一袭红袍的阴影。

  能不能……有一个了结?他已经欺负够她了,还想哄骗她一辈子吗?

  如果他在宫中,做出什么逾矩行为,不管自己多么害怕这条毒蛇,总要有个交代,这回……也要让他害怕。

  玉察握紧压裙刀的手,骤然松开,深深吸了一口气。

第42章 . 一袭红袍,一身酒气 不过来就跳进水里……

  游澜京也很不喜欢这样的宴会, 他不再抬头看玉察了,正尝着面前的一碟葡萄,拈起一颗滚圆剔透的, 送进嘴里, 雪白的皮肤,明晃晃得耀花人眼, 殷红的唇瓣,被葡萄鲜美的汁液浸湿。

  玉察想要离开筵席,在湖洲那头散散心,透透气。

没想到,游澜京忽然抬眼, 神情冷淡,将这只手撑在脸颊一侧,不知道手指上还沾了葡萄汁液, 沾在了脸上也未曾察觉, 他显然觉得没意思透顶了。

  游澜京轻轻开口, 他做着无声的口型。

  没有人听到, 可是, 玉察仅仅看了一眼, 指尖便扣住了桌角。

  “公主,我们一起离开吧。”他说。

玉察咬了牙,心头颤颤巍巍,不可能的, 她才不会跟他去无人的地方, 这里可是宫中!他又想对她做什么?

  眼见玉察露出一脸不情愿的模样,游澜京微微眯了眼。

  玉察立即坐下来,拉着慧娘娘的袖袍, 再也不看一眼他,她不走了,就坐在这儿,难道,他还能把她当众拉走吗?

  他的眼神微动,知道少女这是仗着有人在,不将他放在眼里。

游澜京忽然起身,一手支撑着黑檀桌面,一手捂在嘴前,咳嗽了两声,眨眼间,他已经换上了一副苍白虚弱的模样。

“澜儿,你怎么了?”德王投过来目光。他不说话,只装出一副咳嗽的模样,一手微微抬在鼻子前,一双凤眸却不动声色地看着玉察。

这下,倒是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眼神。玉察简直避无可避,她可不想成为众人眼光的中心,于是,她转过头,像是在摆弄着花藤,又像是在看游舟,仿佛对宴席上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

只有她转过头时,玉白脖颈上那一抹绯红,暴露了她的害羞。

小天子奇怪地问:“首辅,你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游澜京颔首道:“谢陛下关怀,微臣只是病重初愈,方才在船上站着,受了点儿风,不要紧。”

他说得自己被风一吹就倒似的,真虚伪,玉察自不理他。

“那首辅可要好好保重身子。”

小天子话头一顿,那双眼眸看似天真无邪,却牢牢将宴席上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哪怕一丝微妙的气氛,都被他敏锐捕捉到。

“皇姐之前出宫游玩,幸亏得首辅照顾,如今皇姐平安归来,以后便待在宫中,我也舍不得皇姐,只想着她再多陪朕几年,哪天等皇姐与李公子成亲,再另立府邸呢。”

这话一出,游澜京不咳嗽了,取而代之的是死亡般的沉默。

小天子眼明心亮,脸上是一副散漫不经意的样子,心底比太和殿奋力擦的明镜还清晰,说出这话时,他笑眯眯的,眼眸像无辜的月牙儿。

“首辅,不要怪我这个做皇帝的,亲自为姐姐讨要东西,你似乎很是关怀皇姐,待皇姐与李公子成亲那日,你可要好好备一个大礼呀。”

游澜京面上风轻云淡,笑意盈盈,实际已经咬牙切齿,心头沤出血来了,又酸又恨,绝了,真是绝了,陛下,微臣真是看轻你了,没想到,你这么有主意呢。

小天子这话一说出口,便微笑着坐下,朝着众人说:“坐呀,听戏,听戏。”

  没有一个人将心思放在戏台子上。

  只有小天子一人,用手指敲着桌面儿,随着鼓点,惬意地随声哼着曲儿,显然是沉浸极了,他才不管,台子底下的戏,有多么古怪,多么精彩纷呈。

方才他这番话,透露了出了两个信息,一个便是不让玉察再回首辅府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当日若不是形势所逼,堂堂的大魏公主,怎么能躲藏在一介臣子府中?

  眼下,德王暂缓了兵马,朝中情形也缓过来一口气,那还有什么理由,再让玉察躲在首辅府里?有蜀溪李家的支持,小天子的交锋逐渐从忍气吞声转为了明面。

德王望了游澜京一眼,手中捏着茶盏,冷冷说道:“澜儿,坐下。”

  游澜京蓦然仰头,将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小天子的余光瞥了一眼,又转回到戏台上,嘴角扬起的弧度更高了。

  再说了,相信德王也并不愿意自己这个义子,总是对公主执迷不悟。

  他为了公主,三番屡次地忤逆义父命令,是大不敬,暴戾如德王,真能再三容忍吗?

  逼游澜京对公主放手,是大势所趋。

再一个,便是敲山震虎,告诉他游澜京,不要再觊觎我皇姐,先皇的一道遗旨,明白地将皇姐托付给了李游,哪怕游澜京位极人臣,权势如日中天,想要娶公主?你还不配,你终究只是大魏豢养的算账管家。

  小天子“啪”地一下,将手中折扇打在桌子上,身子懒洋洋往后一靠。

  你游澜京只是我爹留给我的咬人恶犬!

小天子正准备再欣赏一番游澜京吃瘪的神情,没想到,这个男人已经换上一副淡淡的笑意,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笑吧,笑吧,不定谁心里吃苦呢。

  游澜京完全明白小天子的意思,送礼是吧,在公主与李游的大婚上送礼?

  一想到这个,他便缓缓转过头,恰好小天子也在看他,于是,他展露出笑颜,阴郁美艳的眉眼,比戏台子上,浓墨重彩的绝世名伶更加动人。

确定要送礼吗?若是真有这么一日,他一定教公主府血流成河,用李游的项上人头做大礼,陛下,你会满意吗?

  游澜京与义父对视了一眼,小天子今年才十三岁,不过日益成熟,心智不似少年,面上装得无辜可爱,却是一只吃人的老虎,在朝中周旋转寰之道,也处理得老练起来。

游澜京自认,心中从无亏欠,他为大魏处理了多少烂账,替皇权在世家门阀面前装了多少次黑手,抠抠索索,东拆西补,才能一日又一日撑住北边儿防线,银子比流水还快,却连个响都听不见。

  那么,他就想光明正大地同公主在一起,又怎么了?游澜京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慢悠悠地抬起袖口,饮了一口酒,静静地望向对面的少女。

刚刚这一番话下来,玉察听得心惊肉跳,她真怕游澜京当场发作,他失控的时候,玉察真摸不到规律。

  还好,还好有德王在这里,游澜京总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中间,觥筹交错,戏台子上,褂摆旋转,一片又一片,像撑起来的小伞,玉察以为自己眼花了,她蓦然一瞥,竟然发现正对面的座位上,空荡荡的。

  人去哪儿了?她顿时慌乱起来。

没想到,刚一侧头,那个红袍青年,竟然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身旁,他俯身,在玉察的耳旁轻轻留下一句话。

  “微臣,在玉葫洲等您。”

  玉葫洲在另一头,需要泛舟才能过去,鲜有人迹,那么偏僻的地方,他叫她去做什么?

  红袍青年说完这话,便独自一人静静离开,玉察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长廊。

  少女别过头,她才不想去。

刚刚,皇弟的话都说得那样清楚了,自己可以好好地待在宫里,再也不用寄人篱下。回到宫中,她有如鱼潜入海,任凭游澜京再如何折腾,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德王和满朝文武,都会看着他的。

  虽说……玉察不自觉摸了摸头上的双燕步摇,一摇一晃,打得真是显眼啊。

  小宫女们早就注意到了,真不知道,这根步摇是谁送的呢,明眼人都看出来哄小孩子的玩意儿,一定……是公主的心上人吧,她们心里这样想着,却不敢议论。

真的……可以摆脱这条恶蟒了吗?玉察忽然觉得浑身轻松,像卸下了千斤的担子,如果今日的事成了定局,那么,方才与游澜京的这一面,或许就是最后一面了吧。

  以后她日日待在深宫,可不想在他面前晃悠,惹他惦念。

  距离游澜京离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已至深夜,玉察瞧了瞧夜色,看来,即使自己不去赴约,他又能怎么样。

玉察正这样想着,嘴角往上弯了一弯,可是,高兴得太早了。

  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不知何时,快步走到她身旁,玉察不认得这个人。

  可是他说的话,却让自己吓了一跳。

  “首辅说,他喝了酒,您不来,他就跳进水里。”

  玉察的一双眼睛,放到了案桌上,那已经倾倒的酒壶,竟然是一滴都流不下来了。

她叹了一口气,果然,这个人,方才连连喝酒,一定是醉得厉害了。

 那就更不能去了,他清醒时尚且那样无理取闹,喝醉了,指不定要怎么折腾她呢。这个人啊,酒量不行,说不定,酒品也不好,再说,游澜京跳不跳进水里,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哪怕第二日传出消息,首辅淹死在了玉葫洲,那也是他自找的。

  他不能总是这样,胡作非为,又让人给他收拾残局。

玉察打定了主意,不仅不能去,还要躲着他走!

  “让他跳吧。”玉察小声地对这个小太监说,看来,这名太监,是游澜京的蛛网。

  小太监领命而去。

  才一会儿功夫,忽然间,外头聚集了数只小船,摇摇晃晃地赶去玉葫洲。

灯笼从亭檐八角挂起,晃得直刺人心,玉葫洲三面环水,背后倚靠了清净小山峰,一向是修行的妃子居住的地方,乘船去玉葫洲,至少要半刻钟,这地方,偏僻安静,连灯也少挂起来,一片漆黑,所以很少有人踏足。

  若是有人在这里出了什么意外,且不说好不好找,就算过去搜救,半刻钟的时间,足以让人毙命了。

  似乎有些不妙,事态万分紧急,不然,不会有这么多禁卫军一队队搜寻。

  “这是怎么了?”玉察站起身来。

  “出事了!出事了!”

一个小宫女从外头一脚踏进来,急急地跪下,害怕得哆嗦。

  “好好说话。”德王沉声道。

  “首辅大人,他……他从玉葫洲的假山上坠水了!”

  一时间,戏台子上的唱戏声戛然而止,底下,众人脸上风云变色,小天子直起身子,轻轻地啧了一声,却没人听到。

  他一挥手:“还不快遣了人去寻。”

  “这帮办事不力的下人,首辅大人饮了酒,为何不好好看着!”

  小宫女委屈地低下头,什么也不敢说。

她看到了……首辅大人,是自己跳下去的!

  玉察只听到心下跳快了一拍,外边儿那么黑,水洲更是深不见底,这个家伙,他还真敢不知死活地跳啊!

  少女踌躇许久,终于一咬牙,跟着小天子一起踏上了头茬船,前头,人群熙熙攘攘,无数的黑点子纵横穿梭在假山间,不是提着一盏灯笼,真像爬上爬下的蚂蚁。

因为是在天家清静地,宫人们不敢高声言语,于是,这就更加增添了寻找的难度。

  玉葫洲太大了,水深不见底,传言这底下用万丈铁链囚了一头走江蛟,黑咕隆咚的,一望去,黑波翻涌,透着碧莹莹的光,只有溅起来的浪花,显出那么点儿晶莹剔透的尖儿。

  直叫人遍体生寒,慎得慌。

  人要是落进了这水里,哪里寻得到一点儿骨头渣子。

玉察毫不怀疑他真的跳下去了,少女知道,没有他做不出来的事!她提了一盏青莲花灯笼,兀自在白台前寻找。

  那盏灯火,映上黑乎乎的湖面,颤颤悠悠,只有蚊虫掠过湖水,青萍散开,哪里,还有其他的呢?

  这么半刻还悄无声息的,也没有扑腾的水花,游澜京……会不会已经死了?

  这个大恶人,他为什么总要惹事!就那么渴望关注吗?

玉察抬起头,看到禁卫军纷纷下水,手心,不知不觉已经渗出汗珠,她有些茫然,在这广阔浩渺的水波间,一丝动静也无,越寻下去,生机只会越来越渺茫。

  一颗心,好像沉了下去。

  蓦然间,玉察的腰身,被一双手臂环抱住,极有力的,又带着贪恋,揽着她,怎样都不肯放开。

  这一股冲劲儿,差点让她趔趄得扑出去,那声惊呼还未脱出口,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接着,便是淡淡的酒气袭来,玉察嗅到,这是白虹坊的桃酒。

  每到春日,戴着蓝头巾的少女们便成群结队,登上山寺,素手摘取最青涩的初桃,酿得清薄明亮,桃子清甜裹挟着酒气,只闻一闻就让人醉了。

  游澜京一手揽抱着玉察的腰身,瞬间亲上来,朦朦胧胧,两人像罩着一层桃酒的轻纱,若有若无,他的嘴唇仿佛佳酿,殷红,又柔软。

一面抱着她,袍摆摩擦,一面从白台,脚步转到了后头的假山,玉察的肩头被按在了坚硬硌人的山石,眼底满是惊恐,还有……隐隐的怒气。

  他不是跳进水里了吗?那小宫女吓得厉害,说自己真真切切看到了。

  “用袍子裹了木头扔进去,黑漆漆的,谁也看不清,她们确实吓坏了。”

  黑暗中,他的嗓音冷冷地传递过来,在风声中,碾得细碎。

原来如此,他又在诈自己过来!玉察握紧了压裙刀。

  堆堆叠叠的假山奇石,看着古怪极了,每一块,都是由当世大家工匠亲自设计位置,暗合天地灵运,偶尔漏过来一两只青梅,横斜逸出,风带过来腥冷,是水洲底下的味道,蒸腾了,慢慢上升。

  他的声音,低低地在玉察耳畔响起。

  “方才,陛下说的话,你可都听进去了?”

这指的……是她的婚事,还是今后她的去处?玉察后退一步,手指按在了突出的石块,湿湿的,一阵冰凉沁入骨髓。

  “都有。”他像看穿了少女的心思。

  玉察微微吸了一口气,她并不愿在这个地方触怒游澜京,可是,如果欺骗他,按照他的性子,只会百般报复回来。

  “我什么都听阿弟的。”

少女的声音蓦然响起,她一双眼眸,晃也不晃,就那么定定地望着男人,心里还是怕的,怕又有什么用?

  良久,头顶上落下一声轻笑。

  “虽然陛下要你留在宫中。”

  “可是微臣知道,你会出来的。”

  游澜京放开她,自个儿的身子慵懒地靠在假山,双手环抱,一双凤眸笑意冰冷,下巴微微抬起,倨傲极了的模样。

  为什么……他会这么料准了呢?

  “公主,宫里很危险。”

他又提起这个话题,这次,一字一句从口中吐露,笑意渐敛,竟然……有些认真?

  “再危险,也比待在首辅大人身边好。”玉察忽然说。

  嗯?游澜京有些讶异,他脸上的神情凝固,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心思通透如他,已经猜到了少女下一句要接什么,他不愿听,只要玉察说不出口,他就听不到。

于是,红袍青年近身上前,那只雪白修长的手,捂住了她的嘴,他肌肤本就极白,夜色与假山堆叠的阴影下,更显得这份白,清清冷冷,旁人不可犯。

  游澜京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静,他总是对玉察笑得云舒月朗,现在,他笑不出来。

  从小到大,他总是能敏锐地辨别出公主的气息,公主的头发丝,还有……不好的气氛。

  “别说了,玉察。”

他的语气如常平稳,俯下头,两人的气息交汇间,他按着少女的肩头,吻将落未落,他迟疑着,最终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

  “微臣可以让你在宫里多待几日。”

  这样并不能蒙混过关,玉察想要的并非这样,她咬了一口游澜京的手,剧烈的疼痛传来,游澜京失神的片刻,少女已经挣脱开。

  玉察的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通红,跑出没几步,又转过身。

今晚,白台的风吹得可真凉啊,玉葫洲的另一头,禁卫军和宫人们依然在马不停蹄地搜寻,可是,嘈杂的灯火与人烟,渐渐遥远地消散,只剩下一双被雾色笼罩的眼眸。

  风吹乱了少女的裙摆,她没有跑,不会跑,定定地站在那里,身后的水波翻滚,而她的眼神坚定。

  每一个字都吐露得格外清楚,掷地有声。

  “首辅大人,我们就此别过吧。”

  她这样说着,一面从发髻上取下那枚双燕步摇,在游澜京逐渐阴冷的眼神中。

“咚”地一声,这枚步摇被少女抬臂一扔,落入玉葫洲的水泊。黑暗的水浪迅速将步摇吞吃下去。

  “不是今日别过,而是年年月月,从此,我会永远住在深宫,你继续做你的首辅,除了偶尔的宫宴,不,哪怕是宫宴,我都不想再见到首辅大人。”

玉察想了很久,她总要面对这令人恐惧的一切,之前身为一介孤女,她无可奈何被他掌控,自那之后,日日夜夜的噩梦中,总是出现这一袭红袍。

  他是恶蟒,会一点点纠缠到窒息,吞噬干净她的灵气与那颗心。

  在这之中,她曾有几次动摇,比如……在那座和玉书塾下,在教坊司的鼓台上,首辅会不会是真心地对她好呢?可是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做出那么多令人惊骇的事情呢?

  “如果德王真的兵变,我也会跟我的家人死在一块儿。”

“首辅说喜欢我,要回报我昔年的恩情,如果您是真心的,那么,能满足玉察的这个心愿吗?”

  她鼓足了勇气,同时后退一步,背后收着的手中,握住那柄压裙刀,一刻也不敢松懈。

  没错,她怕游澜京杀了她,尤其现在……自己这么顶撞触怒他,经历过这么多事,她毫不怀疑这个男人能做出任何疯事。

游澜京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比玉葫洲底下千百年的黑淤,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在玉察以为他要骤怒暴起的时候。

  像雕塑一样凝固不动的游澜京,缓缓抬起手指,看了一眼伤口,嘴角衔起一丝笑意。

  他的话语带着明月清风,虽然是故作的轻松惬意,只是那一点点唇齿间的艰涩,暴露了心头的不甘。

  “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这样啊。”

  “公主,真的想好了吗?”

他每前进一步,玉察就后退一步,那柄压裙刀,几乎要露出锋芒,眼见自己就要被逼到了白台边缘,玉察的声音中带了一丝颤抖。

  “你……别过来。”

  他瞥了一眼玉察的脚下,于是,真的停住不动。

  “公主,你刚刚在说什么,微臣,不是很明白。”

  装傻?装傻也没用。

  玉察再次开口,她咬字清楚,力求确保游澜京听进心里去。

  “我这一生,只想平平安安的,忘记游澜京。”

他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只是垂着红色的袖袍,静静站立,仰起头,叹了一口气。

  “公主啊……为什么总要说出这种惹人伤心的话,恶语伤人六月寒,微臣会当真的。”

第43章 . 微臣不疼 五百零二十七个台阶

  “我会改的。”他又说了一句, 朝前走了一步。

不,他不会改的,游澜京这一生都是以伤害取乐的人, 他口中的喜欢, 实则是把人灼烧成黑窟窿的火。

  “你别过来啊。”

玉察惊得手一抖,“铿锵”一声清响, 压裙刀竟然落在了地上,两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了那柄,制作精良却带着西北悍气的刀。  玉察慌乱地捡起了压裙刀,也不再掩饰, 明明拿着刀的人是她,可她却颤抖得厉害,一颗心跳得几乎跃出胸膛, 呼吸也急促起来, 她这辈子, 哪里动过刀啊, 现在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其实, 她没有想伤害游澜京, 更不会杀了他,只是妄图有一丝依仗,这也表明了她的态度,她是真的决心离开他。

  游澜京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收回, 曾在战场上经历过数次杀伐, 浑身浴血活下来,他可以在顷刻间,一只手就拿住玉察的刀。

这点小小的杀伤力, 对他来说几近空气,但是,压裙刀却是玉察心中……最后一丝防线,她唯一能拿来保护自己的东西。

  看到她拿刀,游澜京心头一紧。

  究竟……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步?

  “公主,何苦拿着这物件,会伤了你自己。”游澜京轻轻说。

  这句话,是威胁吗?玉察已经猜不透这个男人的心思,但她可以确定一点,游澜京绝不会这么简单放她走。

她不愿意让皇弟或者慧娘娘知晓这件事,一是难以启齿这段隐秘的关系,第二便是害怕皇弟纠缠其中,会扰乱了朝堂布谋的大局。

  哪怕今夜再惨烈,她也会为自己当日踏进首辅府买账。

  “好了,玉察,我就当作,没听过你说这番话。”

  游澜京忽然缓缓伸展开手臂,雪肤上绽出笑颜。

  玉察的瞳仁倒映出深深的恐惧,对面的人无异于像一条王蛇,展开了蛇冠,危险的预警。

“我说了……你别过来,首辅大人,世间女子千千万,你何必要强求。”玉察眼眸含着希冀,只盼他能回心转意,好好想一想,不要在自己身上浪费时日了。

  慧娘娘说,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如流云稍纵即逝,为什么游澜京对她的情谊,隔了数年仍是斩不尽,真是孽缘!

  “公主以为,微臣不想吗?”

他微微侧过头,竟然弯起了嘴角,这是这抹笑容,竟然在夜风吹拂下,在心爱女子持刀相对下,带了几分凄凉。

  笑容席卷了眼眸的恨意,发丝被扰乱,衣袍翻飞,像有什么坠入了他的眼底,一直沉,一直沉。

  衣袍红到张牙舞爪,红到疯狂,最极致的恨意,掩饰在最平静的湖面下,回旋、汹涌、一下又一下拍打,直恨得他喉咙涌上腥甜。

“数年间,公主从未曾施予微臣一丝目光,微臣记得,御书房,我跪着,你站着,你夸我豹韬体写得好看。”

  “后来,我认真写了好几个日夜的庆生贴,就为了再次得到你的称赞,没想到……宫宴上,那封未启开的庆生贴,被你随手一放,便一直被遗落在石桌上,你的目光,又被李游放的烟花吸引去。”

“那天晚上,我拿着那封永远不会被开启的庆生贴,撕得粉碎,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再看你一眼,世间女子多如浮云,貌美心善者比比皆是,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结果第二日,微臣上朝时,看到了元福宫上空的蝴蝶风筝,会不会是公主放的,我又鬼迷心窍地驻足,怔怔看了半日。”

  “你从来只会客气又疏离地说,见过首辅大人,首辅大人……”

  他抬起头,眼眸有片刻的迷茫,自我嘲笑一般,露出了凉薄的笑意。

“为什么要是公主呢,为什么要是玉察,为什么非得是你。”

  “义父逼我……与圣灯宫那位道心初成的山上仙子双修,我不答应,宁愿这一生堵滞在剑道上,再也无法精进,我只想,能每年在宫宴上,心无旁骛,清清白白地看公主一眼。”

  一字一字,说得平淡极了,轻拿轻放,仿佛泣血,说不干净这些年的不甘心。

从御花园到倚翠小亭一共有多少个台阶?没有人比他清楚,每年宫宴,他站在最后一道台阶,遥遥一望,五百零二十七个台阶,那是他与心上人的距离。

  这一生,能否往前踏一步呢?

  多情人,自讨苦吃,灰头土脸。

玉察缓缓开口,语气也柔和了三分:“大人,我今日终于明白,你这些年的心意,可是,世事不能勉强,我们原本没有缘分,幼时在紫云峰皇寺,爹爹让我在菩萨面前抽取命牌,抽到的是李游的名字,可见,连菩萨也没料想过我们会有今日。”

  她只盼他能想想,再想想。

  游澜京忽然轻声一笑。

  “我不信神佛,只信我手里的剑。”

  “你尽管在紫云峰抽取命牌,盛京城上千个登对的世家子弟,抽到一个,我就杀一个,直让你抽到我的名字为止。”

游澜京忽然动身,他一个跃步便来到了玉察身前,握住了她拿刀的手腕,他的手那样用力,不仅弄疼了她,也让她吓得脸色煞白,心慌意乱,就像不慎一脚踩进茂密草丛,盘旋伺机的毒蛇,冷不丁窜出,毒牙注射,刺疼。

  实在是……太猝不及防了。

  “刺啦”一下子,衣袍裂帛之声,玉察心神不定,下意识的,压裙刀反手就是一下,割破了红色的袖袍。

还未等游澜京叫疼,她手中的压裙刀……已经跌落在地,刀柄与地面,发出“嗡”地一声震鸣。

  少女的眼眸前,溅过了一串血珠子,鸽子血红玛瑙似的,红得鲜艳,让人魔怔,这点点滴滴的血珠,瞬间在空中,幻化、交汇……罗织了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撒在她的瞳仁,捕捉那一点神光。

  她只觉得那一刻呼吸都凝滞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自己的动作那样慢,他为什么不躲开,生生挨这一记?

  不通武的人动刀,其实才是最可怕的,因为往往下手不知轻重,而且不知道哪里是致命的地方。

  这一刻,风声水声通通静止,远去的人声复来,她心头的这面大鼓,震天响,咚咚咚直冲天灵盖,从未有这样慌过。

  眼前血肉翻卷的一幕,在她的眼前模糊,像自动卷上一层薄雾,压裙刀又重又悍,只轻轻一划,便导致这样严重的伤口。

她心头有太多不解与震撼,游澜京……为什么不躲呢?

  “不打紧,只是看上去吓人罢了,公主别看了。”

  游澜京迅速捂上垂落的手臂,伤得很深,血流出来接近暗红。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躲开,可是他不愿意,只想挨这一下子,让自己清醒清醒。

  被冷风激灵的伤口,剧疼敲筋震骨,一股一股地往神智涌。

不仅没有片刻清醒,反而,更加沉沦,一脚踏去,万丈空。

  因为,受伤的红袍青年,一抬头,看到了玉察怔怔的面庞,他多想在公主面前,看到一丝伤心之色。

  “微臣不疼。”

  没有人问他疼不疼,他只静静兀自回答。

  游澜京好像修罗恶神,缓缓扬起嘴角,这种笑容,那天晚上他推了李游后,玉察看到他脸上也是这副笑容,游澜京一步步逼近,几乎要逼得她落入水中。

强烈的压迫感逼上来,玉察脚步一乱,差点踩入水中,底下涌出一咕噜的黑水白泡,真险,冷风一过,玉察发现自己遍体生寒,细细汗珠冒出来。

  她竭力保持镇定,抬起头,望着游澜京。

  “首辅大人,是不是想推李游那样,也推我下水呢?。”

游澜京本来准备俯身,替她擦去额头的汗,此刻,却缓缓直起了身子,这是他第一次退后两步,给了少女一口喘息的机会。

  “玉察,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都答应你。”

  他揣起了袖袍,长长的红袍,掩盖住了腰际,一条黑流苏的貔貅玉坠子。

  血依然在流,势头却被遏制住了,他一手捂住,雪白的手指间,鲜艳的血液从缝隙间,汩汩溢出。

  一条、两条血线斜斜的,扭曲、毫无章法,如清静小山峰上,那株干枯了一百年的挂月怪树,枝干蔓延得歪歪扭扭。

答应?玉察的眼眸燃起了什么,她不敢说话,只定定地望着眼前的青年,似乎在等待他嘴里说出什么。

  生怕一说话,他就要反悔了。

  少女的这份认真,令游澜京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良久,竟然落下一声笑,俊美的脸庞,半边儿陷入了阴影,无奈却动人的神情。

  他也生怕少女听得不清楚,于是,他放缓了语速。

“从现在开始,只要公主转头,走出十步,微臣这辈子,再也不会贸然出现在公主眼前。

  玉察一脸不可置信,朱唇微启。想要说什么,却不敢多问,他随时会反悔,而且,万一他赖账,这十步间,动用蛮力,拖着自己不许走怎么办,自己又打不过他。

  “真的吗?大人,你不许耍赖。”

“说好了十步,便是十步,你会不会拿剑挡在我面前,这可不算,拖着我的腿,这也不算,扯着我的袖子,抱着我的身子,通通不算。”

  玉察认真地计较着,想遍了游澜京耍赖的方法,她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不知道他那个聪明的脑袋里,会找到什么漏洞来戏弄她。

  所以少女绞尽了脑汁,竟然不知说了多少条。

  游澜京望着少女认真计较的神情,心下只想着,这两边儿脸颊粉晕,看起来便软乎乎的甚是好捏。

“公主,你说的,微臣都记着。”

  他竟然这么安静地听完了玉察的要求,头一次包容她说了这么多话。

  “真的?”

  游澜京看到玉察脸上渐渐升起的欣喜之色,忽然有些恍惚,为何在白马津,从未见到这样的笑容呢?

  一直以来,总想着……能够近距离地凑近了看公主的笑容,没想到,竟然是在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极其讽刺。

“虽然公主总是食言,可是微臣从不会对公主许下做不到的承诺。”

  他松开了手,小臂上的伤口,已不再溢出血,凝固成了黑血块,染得红袍颜色更加深重,或许,之后,这里会留下一道难看的疤。

  那又如何呢?

  “那好。”

  玉察似是长舒了一口气,她转过身,起先,脚尖一提,脚后跟重重落下,慢慢地踏出了第一步。

这第一步还是沉重的,小心翼翼的,她迟疑地偏过头,发现身后毫无动静,一颗心稍稍落了下来。

  于是,这第二步也从容地走出来,起初的两步,都是试探的,带着不确定性,谁敢把背对着一条毒蛇,而不担心他突然袭击呢?

  第二步,也没有人上前阻拦,猜想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看来,他这次竟然破天荒地守信?玉察心中只觉得诧异,随即释然,看来,游澜京终于想通了,这便是最好的。

接连几步继续走出来,她只觉得晃了神,竟不知如此轻易,步伐越来越快,逐渐轻盈,好像这些日子,被黑洞漩涡吸走的灵气,又重新回来。

她每走一步,感觉吸进胸膛的空气,是那样甘甜畅快,哪怕混了湖水的腥气,夜色倏然一下子亮了半分,乌云下隐隐可见三三两两的星子,远处的山峰线迤逦峻秀,翠色正浓,饱满得几乎要滴下来,如果是在白日,应该更是惬意的好风光吧。

  哪怕只是这简单的两三步,已经是这些日子以来,不可多得的愉悦。

  游澜京能放手,她心中充满了谢意。

  眼前的一切,果然开朗,一扫阴郁的雾霾,从此在梦中,再也不会梦到那一袭红袍了。

正准备走到最后一步,一丝不详的鸟哨声,惊得玉察一激灵,一股警惕从脚底,猛地窜到了天灵盖,为何,掌心竟然沁出一层薄汗?

  都走到这一步了,她不愿回头,可是蓦然袭击心头的恐惧,令她踌躇许久,终于,一咬牙,攥紧了拳心,僵硬的脖颈,仿佛数年不曾开启的木门,“吱呀吱呀”缓慢沉重地开启。

  夜风也在催促她转过头,月色惨淡,乌云悄然移来,竟然盖得一丝都渗透不进来,天,倏然就黑了。

她的眼眸中,倒映出假山上的那一袭红袍。

  游澜京……何时站在了那么高的假山上?

  红袍青年一步步走上去,脚尖逼近了假山边缘,底下,是玉葫洲幽深的湖水,黑漆漆,竟然连影子也投不上去。

  底下黑水翻滚,掀起一阵又一阵,好像张开了大口的恶兽。

  红袍青年的脸上,毫无惧意,他抬起头看了看天,天上,湖中,俱是一丝光亮也看不到。

  于是,他又低低地瞥了一眼。

那本该走到第十步的少女,正停住了,仰头望着他。

  黑暗中,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游澜京想起了那个大雨夜。

  从华盖香车中,珠帘帏帐内,破开暗沉沉夜色的的那只手,一瞬间,雨幕都好像中断了,那只手,越过凄惨苦涩的人生,越过教坊司嬷嬷惊慌失措的咒骂,抵骂,抵达少年肮脏又绝色的脸庞。

一滴雨珠划分开两道世间,一面是温暖的香香的,永远充斥着善意的人生,一面是坠入污泥,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要问,就问菩萨,为什么让他在最狼狈耻辱的那一晚,从车帘中,替他破开一丝光呢?

  后来游澜京修行剑道,每每在境界停滞不前,心神动荡时,便有所领悟,破镜时,推开黑铜铁门,从中泄漏出的光芒,与那天夜晚的……一样令人舒畅。

  但是,这一丝光,终于也熄灭了。

“或许来生,微臣能明白,如何真正地对公主好,如何真正地……喜欢一个人。”

  他明知,这笑容她看不见。

  玉察心头一震,紧接着,假山上那一袭红袍,直直地坠入玉葫洲的一湖黑水。

  “哗啦”一声,水花拍壁,破开的水面重新聚拢,恢复如初,好像这里,并没有落下什么人。

  可是玉察看得清清楚楚,游澜京……这次真的坠水了!

疯了,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蟒!

  玉察倒吸一口凉气,满眼的震惊与不可思议,她再度确认这曾上演了无数遍的事实,游澜京脑子有问题。

  确实,他没有拉住她,没有用剑横亘在她面前,更没有抱着她不让他走。

  这头疯蟒采取了更加决绝的方式,那就是在她面前跳水!

  她似乎能听到游澜京在她耳边的邪恶呢喃。

“玉察,亲眼看到一个人死在你面前,你还能无动于衷地离开吗?”

  “今日,你要是狠心走了,我就永远地死在玉葫洲底。”

  “我没有其他法子留住你,只有我这条命,我最高兴的是,以后你的脑海里一辈子忘不掉这一幕,无论是恐惧还是厌恶。”

  “公主,你再也忘不了我。”

“我哪怕死了,穿着红袍死,也要化成厉鬼,不许李游接近你半步,永永远远地守着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

  玉察跌坐在白台,脑子里纷乱如麻,理不清头绪,小火点儿就在前头的船上,她忽然如梦初醒,想喊一嗓子,把禁卫军叫过来,赶紧救人啊!

  可是,禁卫军来了,她该怎么解释这发生的一切?

  那就……不管游澜京了?反正是他自己发疯作死,怨不得旁人,这份业障,玉察不背。

一个人活生生地当着她的面儿,从假山上跳进水里,这无异于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冲击,此刻怔怔的,眼眶中,竟然情不自禁地蓄起了泪花,这里又黑又冷,她的心头被一道死亡阴影笼罩。

  玉察哪里见过这阵仗,自然怕得落泪了。

  她摸索到游澜京坠水的白台附近,探过半边儿身子,一看,底下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一点动静都没有。

  坏了,他怕是已经死了,哎,死了就死了吧。

玉察转过头,可是下一秒,她便纵身一跃,跳进了这潭幽幽的深水。

  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玉察没办法过这一关。

  再说,如果游澜京真死了,那才是如他所愿,他将会成为挥之不去的噩梦,一辈子邪恶地缠绕在玉察心头。

  从此只要有水的地方,玉察就会打寒颤,那样,就真的一辈子摆脱不了他了。

  “游澜京,你给本宫站出来死!”

她心底发出恶声,真要寻死,你去找个清静地儿自挂东南枝好了,或者被马蹄子踏死,在战场上给大魏做贡献被万箭穿心而死。

  可别不清不白地死在这儿,坏了玉葫洲的风水,别让这白日风平浪静的湖泊下头,永远沉了一条作恶多端的恶蟒,游澜京……休想成为自己的阴影!不肯让他阴谋得逞!

等他死在别处的时候,玉察一定会在他的白事上,请来盛京城最热闹的戏班子奏乐,沿着朱雀长街撒银钞,非舞个三天三夜不可!

  没想到,玉葫洲看似浓墨一样的湖水下,竟然清澈通透,碧莹莹的,并非浑浊浓腻的碧色,而是清浅的,颜色净如慧娘娘脖颈上坠着的碧玺。

玉察跟皇弟一样,游水都是爹爹亲自教的,水性极佳,她在水中寻找,两只手轻轻拨开水浪,钻入水中潜上潜下,身形清瘦流畅,一尾敏捷伶俐的鱼儿。

  她就找一小会儿,倘若找不到,也决不肯危极自己的生命,不能冒风险在水下多停留一刻。

  那么,这就是游澜京的造化了,他这么爱折腾,看来是上天要收他。

  玉察摇了摇头,正准备回岸上的时候,忽然,腰身被人搂住,水中无法轻易地控制自身,她握住了腰间的手,只轻轻一触,便明白这个哪个冤孽了。

倘若这家伙死了,玉察会生气他计谋得逞,但是,一看到这家伙竟然没死?玉察就更气了!

  游澜京啊游澜京,正好!玉察一脚朝他踹去,直想将他踹落下去,没想到,少女力气本就弱,在水中腿脚行动更艰难,明明该是一记狠踹,却软绵绵的,动作缓慢极了。

  红袍青年的面庞上,是一副“我就知道公主不愿我死”的惊喜神情。

刚好,他握住了少女的腿,往自己这里一拉,游澜京不愧是头疯蟒,在水下竟然也这样气定神闲,来去自如。

  玉察只想喊一声滚开,或者去死,没想到嘴刚一张,一连串咕噜噜的水泡,本就不多的空气散出。她吓得又闭上了嘴。

  只见通透的水底下,游澜京的一身红袍随水波飘逸,一头墨色发丝,倾散开,美不胜收,他将少女抱在怀里。

那冰冰凉凉的唇便倾覆上来。红袍笼罩着她,玉察的手,按在了游澜京的伤口上,他疼得嘶气,却也不肯放开怀中珍宝似的姑娘。

  两人发丝相互勾缠,衣袍衣带也绕在一起,玉察心头冰冷,却不知此刻的模样,倒像与他永不分离。

  游澜京的嘴角略微扬起,这个姑娘,以为他死了,所以跳下水来寻他。

哪怕她是出于道德感,又或者,她是不愿游澜京诡计得逞,但是游澜京总觉得,那五百零二十七个台阶,好像少了一个呢。

  玉察在水中游了这么一会儿,消耗了不少体力,想推开眼前的人,却如同撼山一般不可动摇,反而累得心力交瘁。

  游澜京一只手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胸膛前,她身子娇柔,此刻更没有一丝力气折腾,只能任由他抱着。

而另一只手,开始往上划,水面上的光亮,从模糊到清晰,倏然近了,那丝光悬在上头,从未如此温暖,让人渴望着接近。

  玉察不来,他就死在这儿成为玉察的阴影,玉察来了,他就好好带着她一起活着。

  大魏最精明的管家,果然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第44章 . 想做公主的外室 没名没分也行

  太和殿, 象牙镂雕盘座炉子里,一股清泉的干冽气萦萦绕绕,香灰竟然能带出水汽的气息, 着实稀罕。

小天子喜欢碧色, 因此,宫中宝器, 多用各色良玉翡翠,深深浅浅不一,错落雅致,富有层次。偶尔缭绕了一缕鹅黄,作为点缀。

  此刻, 小天子正提笔蘸墨,坐在一张黑檀木书桌旁,玉察一身薄柿色长裙, 光芒似的流曳在台阶上。

  “皇姐。”

  小天子一面批阅奏折, 一面不经意地唤了一声。

“听说, 首辅大人前几日落水了, 真是奇怪, 他能文善武, 怎会如此不小心?”

  “大抵是喝了酒的缘故吧。”玉察轻声说道。

  那天晚上,游澜京抱着她一同上岸,乘船将她送至元福宫附近,她慌张地入殿, 命李姑姑换了一套衣裳, 再度回到筵席时,心跳尚未平复下来。

  只听说首辅落水,风寒加重, 这几日小天子让他安心养病,不必上朝了。

  小天子瞧了自家皇姐一眼,若有所思。

“总归,只要弟弟在这里,就没有人能再夺走皇姐,你只管在我身后安心待着。”

  少年冲她咧嘴一笑。

  他低头,细细看了一张折子,蓦然,“啪”地一下,手掌重重拍在折子上,少年瓷白的面庞,微红,瞬间浮现愠怒之色。

  “要钱!又是要钱。”

  “好一个豪阀世家,书香门第,李家真是恨不得把朕敲骨吸髓,国库都给他们搜刮干净!”

玉察一下子紧张起来,她的双眸充满了疑惑,怎么会这样呢?蜀兮李家,不是正筹备勤王军队,预备三个月后进盛京吗?

“李渭这头戴着书生冠帽的豺狼,以为朕无所依靠,想要制衡德王,只能依靠他们李家,这半个月,已经递上了第四封叫苦的折子,逼着朕给军饷粮草马匹,以及路途中的损耗钱,军队还没见半个影儿呢,几万两白银,全肥了他李渭在蜀溪的田地!”

  “真不知这些大儒,张口闭口就是钱,枉读圣贤书,欺我年幼,不尽君臣之道,一个个全有自己的算计,反而比市井无赖更撒泼打滚些。”

  小天子这一通骂完,略微平复了一下胸膛的怒气,没想到,从外头回廊匆匆一阵脚步,过来一个司礼监的老太监。

老太监端上一碗蓝彩缕金的小盅,低着头,称道:“陛下,该用茶了。”

  小天子和颜悦色道:“搁在那儿吧。”

  老太监称是,玉察瞧着这名老太监,原是跟在张掌印后头的。

  张掌印原是爹爹留给皇弟的人,李渭一封奏折上去,大批张掌印代笔奏章,责骂阉党祸乱朝政,蛊惑年幼天子的心智,那封折子用辞厉害极了,直指前朝的亡国之君,便是被阉党所误,看得小天子汗流浃背。

张掌印从此请辞去了皇陵。

  老太监一拐过身,“砰”地一声,那盏小盅,砸在了殿前的九龙柱上,碎片箭矢一样飞溅,汤水四溢,流出一汪莹莹的褐色茶汤,沾在鎏金上,染的更深了。

  玉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小天子嫌砸了小盅还不够解气,直连连冷笑。

  “筹钱的本事没有,倒把朕的皇宫,全漏成筛子了!”

“皇姐,你说这些伺候咱们的奴才,有多少是李渭的人,又有多少是德王的人,好端端一座王城,真就像个大筛漏!”

  玉察望了一眼褐色的茶汤。

  “这汤里有什么古怪吗?” 丽嘉

  小天子这下倒不气了,他斜斜往后一靠,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这汤里有一味名贵至极的药材,蜀溪秘门独产,千金难得,日久天长地服用下去,足以使人神志不清,李渭啊,是嫌朕太聪明了。”

他说得字字轻松,却字字惊心,不知不觉,玉察有些明白了,游澜京口中的宫里很危险。

  外有虎豹内有豺狼,不回到宫中,真不知道皇弟举步维艰,身旁没有一个值得信任之人。

  怪不得他今日这样火大,身为至尊天子,却处处制肘于人,谁能不恼恨?

“咣当”一声巨响,像是金铜坠地之声,一下子将玉察的目光吸引去,在天子宫殿,哪有小宫女会这样毛手毛脚?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拨开了珊瑚珠帘,裹挟了一阵清寒,恍然间有雪粒子闯了进来,然而等玉察看清,发现不过是少女脸上冷若冰霜的神情。

  玉察转过头,心中不禁想,为何……这个少女进入天子寝宫,竟然无人通报一声呢?

  小天子一改戾气,竟然微微扬起嘴角。

“皇姐不必惊慌,这是爹爹留给我的暗卫十一之首,名号绝马,之前,她一直未曾现身,如今是领了遗命……专门来护我平安的。”

  “这半年来,有绝马在,不仅察觉了茶汤的异常,数次救我一命,还赶走了意图玷污我身子的美人,那些美人儿啊……都是德王叔叔送来的。”

  小天子啧啧道:“长得是真好看,可惜,都被绝马一剑吓得梨花带雨,不过,都是为了我身子着想,绝马你说,是不是?”

爹爹留下的暗卫?保护小天子的?

  暗卫少女有王命在身,天子寝居,她竟敢携剑而入,高高的马尾被红绳简单竖起,只鬓间的碎发绒毛,显示出她年纪尚小。一身青衣,身条儿不俗,柔韧伶俐又修长,一瞧便是上好的武学胚子。

  “陛下,世家女的画像都呈上来了,放在暖阁好一会儿了。”持剑少女一面说,一面躬下身,一双眼却静静地望着小天子。

她继续问:“您什么时候瞧上一眼,德王那边不好交代。”

  “皇姐,你千万别生绝马的气,江湖中人不拘小节。”小天子笑道。

  “什么画像?”玉察好奇地看向了小天子。

  “前日,德王叔父给我赠送了三十名美人,让我好好挑一挑,选些充掖宫闱。”

  “三十名?”玉察略微诧异,“皇弟尚年幼,何必如此着急?”

小天子低头,沉吟不语,只是一笑。

  “来,绝马,你告诉皇姐,德王是怎样说的?”

  持剑少女一字一句说道:“德王说,男子年轻风流些没有什么的,都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少年,美人自然是多多益善才好,他年少时,在圣灯宫,不知有多少山上仙子为他着迷,想与他双修……”

  “好啦好啦,后面儿的就不用给皇姐说了。”

小天子又笑眯眯地问道:“那么绝马,你日夜查探德王府,可知道他是怎么教训首辅大人的吗?”

  绝马一本正经地回道:“启禀陛下,那晚首辅落水后,德王对首辅说,你这小畜牲,小小年纪不学好,不问剑道,净知道为情所困,再敢接近人家,非折断你的腿!”

  少女扮出满脸严肃的模样,清澈的声音,竟然将德王学得惟妙惟肖。

玉察听得哑口无言,这么说来,难怪这几日,都不见游澜京在跟前晃悠,原来,他请病在家,都是为德王所迫。

  这倒好了,玉察心下稍稍安心起来,真期望他能将德王的话听进去半分。

  小天子躺在榻上,嘴角衔着淡淡的笑意。

  “那些世家女个个生得娇美可人,朕一个也挑不出,又一个也不愿舍下,头疼得很。”

  他倏然眼前一亮,像是故意逗弄人似的,微微前仰了身子。

“咦?皇姐你觉得,不如让绝马来做朕的皇妃吧。”

  玉察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知道自家皇弟最是有口无心,他从小性情懒散顽劣,捉弄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

  “陛下说笑了,绝马只是一介粗人。”持剑少女细声细气说道。

  小天子收敛了笑意,转过头,对绝马吩咐道:“你先下去吧,晚间,朕自然会看画像的。”

  四下,静谧无言,甘洌的清泉气息,蓦然中断。

玉察看到小天子提着笔,方才在纸上动了很久,却一字未落,她迷惑不解地望着那张雪白宣纸,不知是怎么了。

  良久,小天子扔了笔,一手抚摸在额头上,手掌倾覆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眼眸的玩世不恭。

  明黄色的龙袍亦黯淡两分,为什么,皇弟既然如此安静了?

  “我有难处啊,皇姐。”

这声音头一次携了疲惫、茫然,一丝不属于这个十三岁少年的纠结,也就是在玉察面前,他会显出这份心衰力竭不支的沮丧。

  这一刻,小天子十分沮丧。

  他从来行事果断,再令人头疼的事,也总以一副轻松惬意的模样,手到擒来。旁人瞧上去,好像这个少年事事无所谓,德王进京那日,他还有心思开玩笑,要将面前的糕点吃完了,再接见焦头烂额的大臣。

  难怪德王总说他望之不似人君。

但玉察心底清楚,小天子实则将每个人都放在了心里,同德王对峙步步如履薄冰,同李家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饮鸩止渴,他心中总想着,为贫苦营生的老百姓,多谋一些安生日子。

  “皇弟,你有什么难处?”玉察轻声问,她虽然不能做什么,但可以好好宽慰小天子。

  小天子倏然将手放下,那双眼眸,水波不兴,一字一句在太和殿上响起。

“朕不愿倚仗李家,于是这一个月,一直同德王斡旋转圆。”

“德王叔父说,他可以立即撤兵,不过,他有一纸的条件,真是过分极了,不然,朕今日不会这样震怒。”

立即撤兵?玉察眼前一亮,似乎抓住了一丝希冀,如果德王真的退兵,那么宫中的困境自然迎刃而解。

可是,皇弟为何如此苦恼呢。

“他提的条件是什么?皇弟说说看,若是分認士地,加封爵位,方两黄全女找,便由他去

“若真如此,我倒是会喜不胜收。”小天子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十三岁的少年,忽然靠近了玉察,笑意凝固在他嘴角,玉察见到那个总是顽劣吵嚷的弟弟,

第一次露出这样沉静莫测的神情。

什么。”其实呢,与盛京百姓的性命相比,倒不算

他在玉察的耳畔,极轻极轻地落下一句话。这几个字,仿佛让少女冻住了,明明太和殿没有一丝风,她却觉得发丝被扰乱了,随后,一滴汗从雪白的脖颈,一直没入薄柿色的内襟,融化了那只绣在领子上,振翅欲飞的青雀。

皇弟的低声细语,仿佛回荡在太和殿的宝蓝雕梁上。

她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震得心头发麻,玉察的喉咙微动,那双眼,第一次带着畏惧,看向了自己的亲弟弟,若在从前,她相信弟弟一定不会答应德王的条件,现在,她却并不确定了。

皇弟竖起了一根手指,平静道:“德王提了许多条件,如降低他老家每年的各项税收,接管南北运河,封加爵位,扩张封地·····”

“最后还有一条,他用红圈画了出来,诛杀慧妃!”

..…...

德王给小天子进献的三十个美人,将在海神皇会上送过来。

先皇还是王爷的时候,曾获封海疆,征船在海上数年,因此十分敬畏海神娘娘。

  四月底的海神皇会,热闹吉庆极了,噼里啪啦的飞天十响,炸蹦出一路的欢声笑语。

  沿着朱雀长街一路开来,接旌连旗,彩条垂挂,嚷喝声不绝,舞狮的小徒弟一溜儿钻没隐出,班子杂耍、踩高跷、卖纸扎的神龙皇殿,热滚滚的牛肚心肺,油纸包了黄的白的,叫不出名字的点心。

黑色烟尘散退,人群中,一张张黄脸凑凑挤挤,数十乘香车宝辇,扬起海神娘娘的飞鱼旗,夜色下,鲜艳异常。

  轿辇旁步行了两百名左右的少女,清一色打扮,估衣街上寻常的青莲纹蕴银衣绸,乌黑浓郁的发辫,脸颊尚未消退的颊红,脖颈上挂着的小锁,刻着四个字—平安无事。

  老百姓更想一窥轿子里的美人面目。

虽然是恭敬地低下头,伏跪了一地,一双双好奇的眼睛,趁着夜风大的时候,刮起帘子,能看到里头端坐的人,露出下巴一角。

  今夜,贵人们不会计较这点得失,因此,有戴虎头帽的孩童,呆呆站起来,母亲也不曾将他按下。

  这是德王为陛下精挑细选的未来妃嫔,趁着海神皇会的吉利日子,与皇家亲眷,一同在北恩寺敬神。

盛京城多美人,娇俏的、艳若桃李的、柔情似水的,哪怕是蠢笨的、使小性子的……各有各的万种风情。

  白色纱帘被风一手拂开,隐隐约约,端坐的少女,头戴鲜花盛冠,华服盛装,嘴角各点了一个小红钿,孤窑瓷一样明净的面庞,玉削的瘦鼻,嘴角带着静谧恬淡的微笑。

  老百姓只暗暗惊叹,不得不说,德王选美人的眼光确实毒辣。

今夜过后,这三十顶轿辇里,会有人脱颖而出,获封皇妃,恐怕,成为大魏的凤凰也未可知。

  海河的水雾白茫茫,飘送来青蟹的淡淡腥气,夜晚金光熠熠五彩斑斓的烟花,此刻现出黑烟的原形,白雾,黑烟,纠缠魂绕。

  打在最中间的一顶巨大轿辇,浑体碧青色,这青色妖异,仿佛观音净瓶中常年不败的杨枝。

  “咦?这里头是什么人……”

叮当咣啷的碧绀珠,缠绕了一层又一层金莲纹,被风打乱。水青色轻幔扬开,众人的瞳孔不自觉微微扩张,心荡神摇。

  轿辇下站着的青袍少女已属清丽,之前数只掠过轿辇,里头坐的人也是天香国色,寻常百姓难以在街市见到。

  但是与这座青莲轿辇里头坐的祸水相较,一瞬间沦为俗物,黯然失色。

  或许,只有在神庙中才能见到这张脸。

淡紫色的晚霞弥漫天际,青如蛟龙的一抹烟气游走其间。灰夜,杨花扯絮,染白了轿顶,寥落的灯火透出几分暖意。

  巨大青莲轿辇里头的美人,一身雪衣,围了一张白色面纱。

  她眉心点了一朵红钿,一切万象交织的色彩,都在这人一双妖异眼睛里流转聚散。

  用黛描绘出的长眉,一双凤眸的线条,哪怕当今最擅工笔的史大家,也很难描摹出神意一二。

有绣娘看到她一头黑发,竟然想起了曾在江南摸过的墨蛟绸,又亮针脚又浓密精细,山光水色也比不及,不知要如何日久天长地养,才养出这一头名贵黑发呢?

  盛京城少女大多面部饱满平坦,是写意的仕女,而这名美人,眉骨与眼再到鼻梁衔接处,自投下了一片淡淡紫色烟氛,是霞光落在她脸上,万般色彩,金的紫的雪亮的流动起来,活色生香。

美人微微前倾,身影遮住了月亮,当她长睫垂下,眼神清冷,孩童手中的拨浪鼓也不摇了,不自觉地出神喊出声:“菩萨娘娘……”

  “这是……哪家的姑娘?”

  为何之前没听说这等绝色美人?

  一瞬间,只有上了年纪,两鬓染了风霜,曾经无数次流连销金窟,又改邪归正的纨绔世家子,无意识地呢喃出了一个名字。

  “呼荣……”

  所有老纨绔心头多年不忘的美景,呼荣还魂了?

年轻的世家子自然不认识呼荣,他们汇聚在两旁茶楼的扶栏旁,凭栏而望,被这美人一双摄魂夺魄的凤眸,勾得脚步直跟着轿辇走,撞到人了也浑然不觉,目光落在了美人柔软的腰身,喉结微动,咽了咽口水。

  然后,他们抬头,看到对面一脸失魂落魄的公子哥儿,仿佛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窘况,面面相觑。

这些世家公子,平常最是孤高清洁,傲霜斗雪,最喜爱的便是跟着李家一块儿,猛烈抨击奸臣游澜京,著书著画,流传于世,曾立下毒誓,让此贼遗臭万年!

  不知为何,望久了这蒙了一半面纱的美人,心头竟有一丝熟悉的厌恶感,浮上心头?

  她太蛊惑人心了,一定会落选,国母怎么能是这种妖物呢?

他们心中鼓起一个念头,等她落选了,一定要打探出是哪家的女儿,催促自家老爹备好聘礼,赶去定亲。

  这等妖物祸水,可不能霍霍了别人,就由自己来替天行道吧!

  ……

  北恩寺,旁边儿一道街是花市,繁华热闹,花团锦簇。

  因此,玉察在北恩寺敬香,也能闻到芬芳的气息,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好像……空气中洋溢了一丝,不易捕捉的梨花露?

  她摇摇头,心想自己是魔怔了。

那个魔头如今被德王囚禁在首辅府,上下一百个死士看管,固若金汤,插翅难逃。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了一眼前头的德王,天家威严的白袍男子静静伫立,倒是他替自己解决了这个大麻烦。

  不过……玉察心头越发不安,她想起了小天子说的那句话。

  德王的最后一个撤兵条件,用红圈画了出来,诛杀慧妃。

  也就是说,之前的条件有转圜余地,这个却是毫无商量!

慧娘娘只是一介普通宫妃,位高权重如德王,为何如此咄咄逼人,要一个女人的性命?若放在世人听来,牺牲一个宫妃的命,就可以换来短暂安宁,是绝不赔本的买卖。

  不知皇弟是否这样想呢,玉察有些手脚冰凉,不寒而栗。

慧娘娘对于玉察,是十分重要的亲人,玉察一岁时,生母病逝,那时候,慧娘娘还是个少女,她自己跟个小孩子似的,却日日抱着玉察,哄着逗着,温柔又有耐心,既像长姐,又如母亲。

  天家贵人,享受了老百姓难以触及的荣华富贵,在国难之时,自然也应该担起重责,可玉察真希望,那个撤兵的条件,换成自己的性命。

  她知道,慧娘娘天真烂漫的小梨涡下,深夜也会渐渐收敛,在灯火下给玉察绣衣裳时,露出苦涩的神情。

慧娘娘从未得过父母家人之爱,她的母家远在阴山,每回进宫,不是问她讨要官位,便是找她朝陛下求情,贪得无厌。

  甚至有一回,御书房中,玉察看到慧娘娘又提起了求情的事,被盛怒的爹爹打了一巴掌,吓得小玉察瑟缩在一角。

  自然,慧娘娘也从未得到过天子之爱。

  她无数次提起,她这一生,只有玉察是真正爱她的,不含一丝功利的最干净的感情。

玉察浑身僵硬,心头又酸又涩,为何一旦长大,世事都这样难以抉择?

  “小玉!你看她们来了。”

  慧娘娘抱住了玉察的胳膊,笑着看向了殿外,压抑不住的兴高采烈,她身子软软的,又很温暖,玉察另一只手搭在了慧娘娘的手上,深吸一口气,强忍了泪花,绽放出一丝笑意。

  “是吗?在哪儿呢?”

三十顶轿辇稳稳地落在了北恩寺外,彩带飘曳,一时间,美人自带的体香,被昂贵胭脂膏子浸出来的香气,丝丝绕绕,竟然盖过了一旁的花市。

  慧娘娘唤住了一个正擦汗的老太监。

  “我问你,不是说好的戌时一刻吗?为何这个时候才到呢。”

  老太监连忙行礼赔罪:“回慧娘娘的话,都因为老百姓争相拥堵,挤得水泄不通,才来迟了,陛下可有见罪?”

慧娘娘一笑:“陛下一向不记得时辰,你们只注意不要触了那位王爷的霉头。”

  “多谢娘娘提点。”老太监诚惶诚恐地躬下身子。

  “对了,他们看什么呢。”

  慧娘娘忽然蹙起眉头,隔了一道墙外的街道上,竟有一路跟来的世家子,买下了酒楼的雅座,坐在上头,隐隐露出了脑袋,细声交谈,却不住将目光落在这里。

  老太监一张老脸笑起来,皱巴巴的。

“他们呀,看的是那座青莲轿辇里的人,仙姿玉貌,一眼瞥下去,半城的人都酥了,真是不识抬举的东西,陛下的人也敢看,娘娘,您说,咱家要不要剜了他们的眼睛。”

  “罢了,赶走便是。”

  慧娘娘忽然好奇地往前走了两步,一面寻找,一面说:“究竟是怎样的美人,让我也瞧一瞧。”

  老太监还未转过身,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慧娘娘的一声惊呼。

他后背瞬间冒汗,出什么差错了?老太监战战兢兢地跑到跟前,一眼瞧见小姐们都落了轿子,可是,那一位呢?

  “人不见了!”

  慧娘娘一手指着那顶青莲轿辇,带了一丝颤抖,老太监定睛一看,吓得腿都软了,冷汗涔涔,若不是一丝精气神强撑着,只怕要瘫倒在地。

  青莲轿辇中,两面帷幔被揭开,里头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大小姐,什么时候逃的?为何这几百个人,没一个人察觉?

  “你们怎么做事的,一个大活人就在逃在眼皮子底下!”慧娘娘急道。

  “这么大的事也出了纰漏,本宫暂且帮你们瞒着那尊恶神,快去找呀。”

  “谢娘娘垂怜。”老太监话也哆嗦起来。

人不见了?这可真奇怪,玉察心下生疑,哪有娇生惯养的小姐腿脚这样快,趁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跑?再说,皇弟性子不坏,给他做妃嫔这样让人害怕吗?

  外头到处是神色慌张,低头奔走的小太监,看来,今夜注定不安宁。

  玉察回到了自己的厢房,她心神不稳,总惦念着慧娘娘的事。

  不想,一关上门,忽然吓住了,玉察小脸惊得煞白,瞳孔皱缩,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吓得不轻。

  榻上坐了一个雪衣美人,彩碧绦带束在腰间,散下一裙摆的流苏。

美人玉洁的腕子上,缠绕了冰种翡翠镶嵌的金珠链子,一动便是一阵清脆叮咚,灿辉辉,映照那双流转动人的眼睛,流光溢彩,满屋子瞬间亮堂堂。

  这人本身就是光彩所在了,为何非要跟随那一丝光呢?

  美人将脸上的面纱取下,一低眉。

  “终于,费尽心机,又见到公主了。”

  玉察扶住了额头,只觉得头疼,游澜京……就是那名逃跑的美人。

“这副打扮做什么,你可知道,德王——”

  游澜京静静接过了话头:“知道,义父不准我找你,义父说,但凡我逃出来,就打断我的腿,我只好出此下策,被那群宵小瞧了又瞧,忍住心头的恶寒,也要见公主。”

  玉察无奈地坐在桌旁:“你快回去吧。”

  他下了榻,一步步走过来,这身雪衣沾落在地。

  “我来,是有重要的话要告诉公主。”

“你不靠近我,也可以说话的。”玉察的身子往后挪了挪。

  这一身雪衣,站在她身前,挡住了灯火,游澜京的眼眸,沉静如水。

  他轻轻开口

  “微臣……愿为公主改变。”

  改变?玉察险些被茶水呛到,她放下茶盏,胸膛不顺,咳嗽了好几声,薄薄的脸皮也涨红了。

  “首辅,你没生病吧。”她用手背贴在游澜京的额头上。

  “你不必哄我。”玉察一点儿也不信他的话。

他握住了少女的手,腕子上的冰种翡翠,贴在她肌肤上,凉凉的。

  “嫉妒是恶念,从此,微臣可以容下李游,再也不嫉恨旁人。”游澜京慢慢说着,一双眼眸,不含笑意,认真极了地看着少女。

  玉察微微一怔,叹了口气:“首辅,你何至于此……”

  根本就不是李游的关系,他为什么总是不明白这一点呢。

游澜京倏然将她的手腕一拉,玉察一抬眼,那张俊丽的脸闯入眼帘,他眉心点了一个小红钿,艳丽动人,高挺的鼻梁,游澜京的唇瓣近在咫尺,未施胭脂,已经这样红了。

  清甜的热气,呼吸之间,玉察的耳根子拉起火烧云,她紧张得睫毛一颤不颤。

  有汗珠,顺着脊背流淌下来了。

  “李游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我甚至可以将驸马之位让给他,没名没分也行。”

名分都是世俗强加,他心中只想要一个人。

  这吻将落未落,玉察紧张地别过脸,他的嘴唇落在了少女的耳畔,气息拂过少女的耳根,痒痒的,又热,玉察额头上的细汗越来越多。

  他的目光留恋地逡巡,从玉察的头顶到耳根,多想……亲一亲那颗圆润小巧的耳珠,多想现在就将她拥入怀中,可是,他却强忍住恶人本性,游澜京深知自己必须克制。

否则,今日的一切将前功尽弃。

  “没有人愿做一个悍妒之夫,我也可以有容人之量。”

  他一面说,一面手不自觉地移在了少女的腰身,比蝴蝶展翅还轻,不让她发现,手,竟然微微颤抖,雪衣下,他深知已经无法克制。

  可他……仍然一字又一字,在玉察的耳畔吐露这番话。

“我从此不求名分,只做公主的外室,陪在你身边,哪怕平日跟你出双入对的是李游,我也不在乎,只要一个月里,你能有两三个晚上……来我这里。”

  这么一个雪衣大美人,惹人垂怜地恳求她,他竟然是一副认真模样,并不是开玩笑,游澜京生平最恨卑贱罪籍,最恨李游,咬牙泣血,才做出了这番让步。

  雪衣美人眼尾已经沾染了情动的绯红,喘息也急促起来,那只手却分寸不前,在等待她的反应。

做她的外室?玉察被这番话惊讶得久久回不过神,他到底想到哪里去了,她并不是因为李游,那晚才与他诀别。

  真是烈女怕缠郎,她怕了他了。

  “好了好了,首辅,我明白了,你快回去吧,千万不要让德王叔父发现了。”

  玉察心想,对付此人,硬来不行,还得敷衍。

  这身雪衣,不知何时,环上了她的腰身,雪白颜色蔓延了红,最是人间一抹娇艳动人。

“公主,若是你娶了李游做驸马,他们蜀溪李家,最是冥顽不灵,一定会逼你生许多子嗣,不像微臣,心疼公主身子娇弱,舍不得让公主受疼,若是没有子嗣便最好了,也不会分走你的心。”

  他说的话简直离经叛道,玉察直接别过脸去,两只手扶在椅背,却不防温暖的身躯贴过来。

  这时,门外有人影闪烁,脚步声纷沓而至。

老太监扣了扣门,问道:“公主,您可在里面?”

  玉察的手抓紧了椅子上的镂空雕花。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老太监的声音透进来。

  “那名姑娘还未找着呢,德王殿下让我给您传句话,他府里逃了一只小混账,若是您见着了,请毫不留情地赏他两巴掌。”

  雪衣美人望向她的眼眸带了笑意,看来,德王是发现了,只不过不愿将场面弄得十分难堪。

对这个义子,德王是从寄予厚望到怒其不争,他不懂,原本在剑道上有大好天赋的一个人,为何拒绝圣灯宫的大机缘,与那位山上仙子双修,是多少天才梦寐以求的事,那位仙子一心只有这个义子,偏生这个兔崽子胡作非为。

  老太监走后,玉察回过神来,她一只手抵住了他前进的身形,已经是说了拒绝。

“首辅,今日你这副模样,真是在盛京城出尽风头了,见过我了,便走吧。”

  “公主是说我今日扮作世家小姐吗?”

  游澜京的眼神清冽又冷静,嘴角向上牵起,轻声说。

  “若我生为女子,拼了这条命,也要给你们老玉家生百八十个皇子皇女。”

  “胡说八道。”玉察满面通红,忍不住反驳。

  “那就……十个,十个总可以,我身子强健,肯定很好生养,能为你老玉家延绵国祚,兴旺子孙。”

他最喜欢逗弄少女,一面说,一面笑盈盈地望着她,心里眼里从来只有她。

  “那公主要好好待在宫里,等微臣接你。”

  “嗯……快走吧。”

  接走她?又在说痴话。她可不愿意,但若是再说下去,他又要纠缠许久。

  “玉察,你真好。”

  这一袭雪衣忽然倾覆上来,不知不觉……唇瓣,轻轻摩擦了少女的耳垂,那双凤眸澄净极了。

明明动作看上去轻柔至极,暗劲却将少女牢牢地囚在椅子上。

  玉察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他为什么还不走?真是像一条雪蟒,没完没了地缠人极了!

  “今日见公主一面,我被义父打断腿也值得。”

  他轻声呢喃,手掌终于落在少女的脸颊,雪白的裙带簌簌,与玉察火红的衣裙下摆,乱在一块儿,从椅子上倾斜下来。

玉察脊背骤然一紧,郝红瞬间浮跃上脸颊,她一手拦住,却不当心扯住了游澜京雪白腕子上的珠链,

  少女微红的指尖,被碧金链子缠绕住,想要解开,却因为慌乱,越缠越紧。

  若从侧面看,真像一红一白两个美人面对面。

  两个人因为繁杂的珠链,手被勾缠在了一块儿,游澜京往自己身子前一拉,少女便因为惯性,险些冲撞上他前胸。

  “快解开。”玉察忍不住小声催促。

少女竟然连一眼也不敢抬头看他,,游澜京这个人,嘴上说了会改,可他的克制力能有几分可信。

  “微臣,真后悔刚刚答应了公主。”

  他的声音良久后才响起,有些低哑,冰凉如水。

  什么?玉察一抬头,看到游澜京已俯首在自己的手腕上。

  “你要做什么?”少女的话语还未落下。

  他的牙齿微微一咬,那根珠链从中断开。

  “嘣”地一声清响。

她脑子里似乎也有根弦绷断了,珠子乱窜,当啷四响,滚落在地,仍然不断蹦跃着,几乎要滚落出门缝。

  冰种翡翠与金珠洋洋溢溢,洒了一地,金灿灿又明亮,晶莹滚圆,而他吻在了少女的手腕,那一道被珠链勒出的红肿痕迹上。

  雪衣美人的嘴唇触感上佳,又软又暖和,酥酥的,伴随着梨花露的香甜气息。

窗外,月色下移,轻白的一圈儿投在她的手腕上,仿佛那不是红痕,更像是一片淡淡胭脂旖旎留下的红晕,磨蹭、洇开,叫玉察触目惊心。

  玉察吓得想缩回手,却被他一把握住。

  他的凤眸微微抬起,正与少女对视,半明半昧。

第45章 . 上药 恩赏的疼痛,我受着

  回到宫中, 已是半夜。

  玉察捂着手腕,不动声色地垂下袖袍,掩饰了素腕上那一抹红痕。

方才李姑姑伺候她入浴时, 一眼瞧见了腕子上的勒痕, 李姑姑的嘴角一动,慢慢说了一句话。

  “今日, 德王发了好大的火气。”

  “听说,一从北恩寺回来,他便取下了那根驯虎鞭,那是昔年北狩时,先皇赏给他的, 纯黑的十二节,有如龙尾,分量极重, 又冷又硬, 鞭子抽在空中, 尖哨声站在府外都听得见, 连老虎都能打得煞灭威风, 奄奄一息啊。”

李姑姑的话语极轻极缓, 却听得玉察心惊肉跳,她心下了然三分,那根驯虎鞭,还能是用来打谁的?

  水雾氤氲中, 玉察露出了半个小巧肩头, 只觉得冷极了,于是缓缓滑落,缩在水中。

  李姑姑的声音风轻云淡, 像聊起家常似的,却比浓墨重彩的更加带了残忍。

“德王府里,那个人跪了半夜,手臂粗的长鞭子,挥打下去,一下又一下,应该是打了有四五十下吧,德王是习武之人,心狠手辣的,半点不留情,连马匹畜牲都禁不住呢。”

  “大魏历来有鞭刑,我瞧宫里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小太监,受了二十鞭已经血肉模糊,不养三个月,下不了地,没落着残疾呀,都算他们有福,可是那个人,生生受了四五十多鞭,硬是一句也没喊出声。”

  玉察垂下睫毛,静静问。

“那……他被打死了吗?”

  李姑姑一面给公主篦头发,一面说道:“真可惜,还活着呢,不过,打得那样厉害,短时间估计是缓不过气来,公主可以安心了。”

  水好像凉了,李姑姑又加了一些热水,轻柔地沿着边儿,倾斜下去,蒸腾四起的水雾中,玉察的肩颈与前胸,一点点旧日嫣红的印子,还未消散完全,都是他从前造作的。

少女心下微微叹气,早告诉那个人了,不要来不要来,他偏偏肆意妄为,这下好了,是该打他一顿,长长记性。

  李姑姑见玉察有些恍惚,于是微微一笑:“说些趣事给公主听吧,从昨日起,盛京里那些贵公子,挨家挨户地打听,青莲轿辇里的那位雪衣美人,究竟去哪儿了?可谁也不知道,神秘莫测的。”

“一时间,好多公子得了相思病,纷纷画像聊以怀念,有人一看画像,说,哟!这不是首辅大人吗?那些贵公子恼羞成怒,将人痛骂个狗血淋头呢!”

  玉察扬起了嘴角。

  ……

  李姑姑篦好头发,取来一件轻衫,玉察脚上未着鞋履,踩了柔软繁复的地毯,往里头走去。

  她正欲拉上被子,沉沉睡去,忽然门外一声巨响,将她惊醒,她直起身子,只看到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朝自己扑过来,

慧娘娘满脸泪水,衣衫不整,浅紫色云肩坠落在地,身旁竟然没带一个随行宫女。

  她跑得跌跌撞撞,这一路上,柔嫩的脸颊,被老竹叶划伤,也浑然不觉。

  “玉察救我!”

  慧娘娘哭道,她的声音嘶哑,那张甜得沁人心脾的脸庞,此刻楚楚可怜,像枝头的嫩桃,挂满了晶莹的露珠。

她一走进元福宫,便似体力不支,又或许是被巨大的恐惧冲击,跌倒在地,伏跪着,只顾默默垂泪。

  “慧娘娘,你先起来。”玉察又惊又怕,连忙走下来,将她扶在软榻上。

  慧娘娘不肯起来,玉察半蹲在她身旁。

  她抽泣了好一会儿,两只手紧紧地握抓玉察手臂,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灯火下,美人的双眼通红,犹如惊慌失措的小兔子,杏眼像一汪清泉,泉水怎样都流不够,虽然哭得皱巴巴,却更显得可怜。

“你慢慢说,不要怕。”玉察仔细地哄着她。

  “他要杀我!他要杀我!”

  慧娘娘似乎是用尽了力气,声嘶力竭喊出这句话,喊得大声些,或许会冲散心底的害怕。

  “嘘——”玉察一根手指竖在她唇畔。

  “在元福宫里,没人会杀你。”

慧娘娘的肩头,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她的眼底是过度惊恐,原本娇甜如莺啼的嗓子,因为嚎啕大哭用毁了,哑得不像话,几乎只能用气渡出词儿。

  “德王要杀我。”

  玉察一把将慧娘娘抱在怀里,她也害怕,却用瘦弱的身子,将慧娘娘搂得越来越紧,用这一点儿温暖让她安心,让自己安心,似乎,谁都不能将她夺走。

  “我在呢,皇弟在呢,德王不敢乱来。”

  “你就待在我这儿,我去找皇弟,好不好,一切都会解决的。”

玉察眼眶一红,失魂落魄,心底越来越迷茫、怔忡,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真能有转圜余地吗?皇弟又是什么意思呢,他会不会……已经答应了德王!

  “不要,不要……我怕……”

  慧娘娘摇了摇头,泪水一个劲儿地滚落在玉察衣襟,跟个小姑娘似的。

  玉察想起,幼时自己被雷声吓到了,也是这样抱在慧娘娘怀里哭,时过境迁,如今倒是颠倒了。

慧娘娘自小养在深闺,年纪小小就进了宫,宫门深似海,跟一大家子人相处,倒是合得来,但是遇上生死之事,一下子慌了神,全然无世事历练,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想死……”她抬起头,哽咽道。

  这时,门被破开,一阵夜风席卷。

  玉察仓皇转过头,将慧娘娘搂得更紧了,院子里没一个人敢通报,来的人还能是谁?

  自然……是她的皇弟。

“玉槐,你来做什么……”玉察的眼底又红又湿润。

  两个柔弱的女子互相依靠,抱在一块儿,深宫之中,能互相取暖的,只有彼此。

  “皇姐。”小天子轻轻唤了一声。

  玉察从未如此害怕自己的弟弟,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变得坚韧自强,可以牺牲一切,是父亲说的为君之道,可是,眉宇间,竟然带了一点陌生。

她往后缩了一缩,心瞬间沉下去,如坠冰窖,身子僵硬到不能自控。

  小天子没有上前,继续说道:“我与德王叔父,谈崩了。”

  谈崩了?

  “并非是因为慧妃,我细看过了,那纸条约,倘若答应了,便是饮鸩止渴,相当于送出去半壁大魏的命门,日后整个祖宗社稷,他再徐徐图之,如探囊取物。”

这纸条约的利害关系,小天子分析透了之后,只觉得脊背生寒,德王是想在他头上,永远悬着一把刀。

  “阿姐……有我在,你放心。”

  夜色下,小天子牵起一丝笑意,带着寂寥与无奈。

  ……

  沉沉熟睡中,玉察的脸颊上,仍有未干的泪痕,由于今夜耗尽心神,疲惫至极,她睡得很深。

  连一只手掌抚上了她的脸颊,都不知晓。

  那双目光,静静望着少女的睡颜,哪怕入睡,秀气的眉毛依然皱着,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哪怕在宫墙内,都能隐隐听到马嘶声,铁甲生冷的摩擦声,盛京城的局势只会越来越不妙。

  目光从少女俏生生的下巴,一直游移到领口,脖颈后头,依然可见旧日的红淤,一念及此,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

  “公主……”

  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声音,玉察感到脖颈痒痒的,不舒服地闷哼一声,翻过了身子。

那道呼唤仍是低低的,越发热切起来,温热的气息蔓延,手掌也从脸颊,移到少女的胳膊,玉察真是只有熟睡时才这样听话。

  又是一声公主。

  好像闷雷从天际推过来,越来越响,在玉察的脑海中炸开,她睁开了眼,惺忪朦胧中,感到床畔坐了一个人。

  “啊——”她正要尖叫。

  这只玉白修长的手指,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只一闻到气息,她就知道是谁了,殿前的一盏灯火下,床榻前,一个黑袍兜帽的高大男子,嘴角勾起笑意。

  “首辅?”

  玉察满眼惊讶之色:“这个时候,宫门早就落钥了,你怎么会……”

  “微臣,答应了陛下,将慧妃送回她老家阴山,或许这个女人走了,能将义父的注意稍稍引开些。”

  玉察将里衣拢紧了,直起身子,靠坐在床榻里侧,发现自己的一双赤足正对着游澜京,于是,她悄悄地将赤足缩回,掩盖在了被褥下。

游澜京微微瞥了一眼。

  “公主何必怕我,你就当我……是个物件儿。”

  物件儿?

  游澜京一面说,一面握住了玉察的手腕,将她轻轻拉过来。

  灯火下,玉察看到他的黑袍间,用一根红绳系住。

  游澜京引诱着她的手,从自己的腰间,一路往上,触到了那根红绳。

  “为了公主,微臣挨了好一顿狠打,公主不瞧瞧,微臣真是亏了。”

玉察脸上发烫,却不敢高声呼来宫人,否则,游澜京待在这里,叫人看见了,丢人的是她。

  他掌握着少女的素手,一根根挑弄,让她拨开了衣袍上系着的红绳,红线垂落,就好像……打开一件礼品似的。

  一面解开,玉察一面转过头去,通红了脸。

“我听说你被德王抽了好多下鞭子,原以为你要在床上躺个半年了,竟然还能站起来,还这样生龙活虎。”玉察的声音细若蚊虫。

  “命贱的人都好养活。”游澜京嘴角扯起一丝笑。

  驯虎鞭连老虎都能教得乖乖听话,却教不好一个游澜京,刚挨了打,他浑然忘记了是因何而挨打,又跑来见玉察。

  据说当日,驯虎鞭的凌厉啸声,抽得府外都听清楚了,溅得鲜血淋漓,皮肉模糊,光听着,便叫人毛骨悚然。

德王向来薄情寡义的一个人,却对这个义子爱之深责之切。

  他对游澜京恩重如生父,倘若不是当年在边关,他收下了游澜京,教他读书与剑道,赠他圣灯宫唯一的一把吴潭龙子,否则,纵使游澜京有再高的天赋,也只能沦为一个美丽动人的庸物。

  他给这个义子安排了无上大道,只希望他能在朝堂上捭阖纵横,在山上乖乖应承下与圣灯宫的双修美事。

没想到,这个义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令人失望。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义父原本想着,趁打昏了我,连夜将我送到阴山圣灯宫,没想到半路又被我逃了回来。”

  “真险啊。”游澜京轻声喃喃,目光一片清净。

  “若是我昏迷不醒,被送到圣灯宫,真让那位仙子对我做了什么,岂不是失节于公主。”

  “到那时,微臣无颜面对公主,就死在阴山好了。”

他俯下身,认真地望着玉察,睫毛轻颤,定定地盯着她柔软的双唇。

  “你说,是不是?”

  他这样一本正经地满口胡诌,总是让玉察又气又好笑。

  说话间,红绳被抽出,黑袍落下来,玉察的脸“唰”得一下,红得像沸腾了似的,仿佛炉子烧了许久,底下铁片红莹莹的。

  游澜京枕在玉察的腿前,碧色的锦被上,露出半截背,背部有纵横的伤痕,惨烈异常,触目惊心。

“义父打之前,我只说了一句话,不要打着了脸。”

  游澜京一只手支撑起头,神色淡淡的,他那一头墨发下,是当日令一城公子欢呼雀跃,神魂失守的容颜。

  “不要打着了脸……否则,公主该厌倦我了。”

  他一字一字咬出,这笑容顽劣极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本来义父只想打我二十鞭,听完这话,气得打了我五十鞭都不解气。”

说完,他便好整以暇地望着玉察。

  玉察别过头:“满城的公子日日张贴画像去寻你,等哪日,让人知晓了画像上的人真是首辅,他们向来憎恨你,新仇旧恨交加,你以后更别想好过了。”

  游澜京瞥了瞥桌上,他刚刚带来的白瓷瓶。

  “公主,微臣既然是为你挨打,你替微臣上药,应该不过分吧。”

玉察下了榻,一面拿起雕花架子上的外袍,披在身上,一面往外走。

  “我这就唤李姑姑来。”

  游澜京懒懒地翻了个身子,将头对着床榻里边儿。

  “那好,微臣这就给叔父递信,就说慧妃想逃,现在出城去追,还来得及。”

  果然,一听这话,玉察的脚步停滞住,气恼地回头看向他。

  “上药吧。”他扬起嘴角。

  因为心头带了三分怒气,玉察上手便重了些,她用手指捻了药膏。

膏体莹红,里头有星星点点的红色晶体,闻上去酸酸甜甜的,像极了玉察爱吃的山楂晶糕。

  少女纤细的指尖上,将这点儿药膏送上游澜京的背,她的指甲是润泽的微粉,泛着水色一样的光。

  游澜京的背,好像一片雪地,狰狞的伤痕,反而带了一丝毁灭的美感。

点点梅花,飘落在雪地,少女的手像鸟儿上下翩跹,想起之前在温泉时,他曾捉弄自己,故意看自己吃痛又忍住的模样,于是,玉察的指尖按下去时,稍稍,加了三分力。

  “嘶”地一声,微微吸了一口气,游澜京转过身,一双凤眸带了促狭的笑意。

  “公主报复心可真重。”

  “本宫笨手笨脚的,既然是首辅要求的,自己便受着吧。”

  玉察一面说着,一面又故意用力地又按了一下,游澜京的肩颈微微一动,面上仍是镇定自若,静静一笑。

“是了,公主恩赏的疼痛,我受着。”

  她手刚落下,又听见一阵吸气,一声闷哼。

  “嗯……”

  这一声闷哼,却像一点火星子,溅到了堆叠的火药桶上,玉察的手僵住了,面上红透了,耳垂比门外头挂的红珊瑚珠子还鲜艳。

  “不许出声。”她忍不住小声恼道。

  要让人听见了,还以为在做什么呢。

“德王的训虎鞭,都没能让首辅叫一声,怎么本宫轻轻的一根手指,你就叫得这样厉害。”玉察责怪道。

  游澜京睫毛微敛,若有所思地说道:“义父确实打得重极了,我倒宁愿,他把我打死。”

  玉察正点涂药膏,冷不丁的,手腕被游澜京握住。

  他的一双眼眸,幽邃无比。

  “微臣最喜欢疼痛的滋味,因为痛到极致的感觉,跟喜欢公主的感觉一模一样。”

玉察抬起头,发现他眸中有冷艳的火,清冷之下,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痛到极致的感觉……跟喜欢公主的感觉一模一样,他这是说的什么话?

  游澜京从一旁的黑袍中,取出一封纸,交到玉察身前。

  “这是什么?”

  玉察将纸伸展开一看,竟然是一份契约?

  “那日,微臣可没有开玩笑,知道公主总是食言,所以,微臣要白纸黑字地写清楚,叫你再也抵赖不得。”

玉察静静地扫着上面的字,居然……还真是外室契约,上边儿写着:从即日起,游澜京便做公主豢养的外室,期限不定,每月给公主上交俸禄,买公主喜爱的吃食衣衫首饰,夜间,在房中为公主不辞辛苦。

  公主若有其他要求,有求必应。

  她越看,脸色便越黑,胡闹,真是胡闹!她才不答应呢。

  玉察将纸扔还给他,像烫了手似的。

他忽然覆身上来,被子滑落,他将少女按在身下,双手撑起,牢牢禁锢。

  “公主不签名字,微臣便不放开你。”

  玉察气急了,目光正好对上他的脖颈,往下……再往下,玉察忍不住闭上眼睛,紧紧的,一点儿都不敢睁开。

  她低声怒道:“游澜京,你这个赔钱货。”

  游澜京的嘴角,略微动了弧度。

  “好巧啊,公主,你跟义父说的话一模一样,义父也骂我是个赔钱货。”

是啊,哪有人自甘做别人的外室,还上赶着每月倒贴俸禄银钱的?

  “倘若以后,你跟李游成亲了,咱们的事被人知晓,微臣一定会被朝中诸臣口诛笔伐,辱骂取笑,堂堂首辅,竟然做公主的外室。”

  他的墨发一边儿倾洒,落在了少女的颈窝,滑滑凉凉的,发丝拂过肌肤,带来一阵战栗的酥痒,他越发靠近,越发滚烫。

热得人头昏昏的,呼吸也加快起来,玉察的脖颈下,衣襟微微散开,露出了一截儿瓷白的肌肤,此刻,染了红釉,她的眼神充满了羞郝与愤怒,两只手抬起,遮住了自己的脸。

  再也不愿看身前的祸水一眼。

  “他们哪里知晓,微臣心甘情愿。”

  他的话语落下,唇瓣也随之落下。

  玉察的一根手指,别在了他的唇上,少女的眼眸十分冷静:“首辅之前不是说,要克制守礼吗?”

火星子并未褪去,游澜京却缓缓起身,披上了黑袍:“公主说的是。”

  玉察松了一口气,又问:“你不是要护送慧娘娘回阴山吗?时候不早了,快去吧,若是叫德王发现,你真要被打死了。”

  他起了身,快步走到窗棂旁,不知在看什么,过了一会儿,月色下,游澜京的脸陷入了半边阴影。

  一面是君子模样,一面微弯的嘴角,却携了一份邪气。

他拿出一块黑玄武令牌,问道:“公主知道,这是什么?”

  玉察疑惑地看着他,他走上前来,身子蹲在榻前,将令牌塞在了玉察手心。

  “我偷了义父的令牌,有了这个,我们……便可以光明正大地逃出盛京城了。”

  他像个狡猾顽劣的孩童,目带兴奋与得意之色,握住了玉察的手,满心期待地望着少女。

“公主,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吧。”语气,是掩饰不住的欢喜。

  他对未来十分憧憬,玉察只觉得十分可怕。

  这对于玉察来说,完完全全是惊吓,她的脸色瞬间苍白,嘴唇嗫嚅,想问什么,又不敢问,似是不敢置信。

  终于,她竭力保持的镇定,在游澜京一步步的逼近中,崩溃得一塌糊涂。

  “你……你说什么?”

这声音颤得稀碎,她心底发虚,太清楚这个人并不是想一出是一出,而是深谋远虑,这件事……他一定经过了长久图谋,早早布施在计划之中,那么,自己便很难逃出他的掌心。

  游澜京抚着剑柄,眼尾的一丝绯红,既冷清又邪气凛然。

  他斩钉截铁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你,跟我走。”

  这不容置疑的语气,是一条冲出湖面的黑鳞巨蟒,带着深渊的绝望,吞天噬月,咬杀星光,不再掩饰的压迫感。

明明在这宫中,她才是公主,为何感到了一股面对高位者时,任人生杀予夺的无力感?

  玉察一下子怔在榻上,五雷轰顶,手脚一阵阵发麻,天气暖和,少女的每一根指头,却仿佛冻到失去知觉,不听使唤。

  原以为消失的红月之眼,其实一直窥伺在背后,笼罩,一步步将少女拖入暗无天日的密林。

游澜京兴奋到战栗,她恐惧到不能自已,人与人的喜怒哀乐并不共通。

  她的眼神不住地逡巡,人呢?人呢!少女心急如焚,如果自己高声呼喊,是否能解决困境,还说是……会激怒这条恶蟒?她究竟该怎么办……

  玉察必须拖延时间,在与他的对峙中,找到一丝机会,这里是宫中,只要一喊出声,禁卫军便会赶到,他没办法带走自己,要冷静啊。

可是,她的目光移到游澜京的剑柄,不禁生疑,会不会自己还未喊叫,他便抢先把自己敲晕?

  玉察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终于,开口了。

  “首辅,我不走。”

  如果这句话尚能保持沉静,下一秒,在她看到游澜京嘴角那一丝玩味的笑容时,心底……好像有什么崩塌了,玉察顿时脸色苍白,嘴唇失去最后一丝血色。

  他眯起眼,少女看见过这样的目光。

游澜京举起袖中弩,准备射向李游时,就是这样的目光,他是嗜杀的捕猎者,挽弓搭箭,眯着眼,对准射程中心的小活物时,就是这样的目光……

  他不会伤害玉察的性命,但他势在必得。

  玉察不住地后退,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盈盈欲坠,却强忍着不肯掉下来,直忍到眼底发红,倔强地望着他。

  她不能害怕,也不能有丝毫退让。

“实不相瞒,慧妃的马车早就走了,微臣现在还待在盛京,就是为了带走公主。”他往前又走了一步。

  “不行,你别过来……”

  玉察想说话,脱口的嗓音,因为过度紧张而变形,带着哽咽的意味。

  那一刻,神识一片空白,玉察下意识地吐露出了心里话。

  “你疯了,我不会跟你走的。”

  “嗯?”

  一声轻轻的质疑,游澜京的左眉轻慢地挑起,高大的身影,一步步朝这里走过来,他站在榻前,遮住了月光。

微微抬起的下颔,虽然面无表情,眼眸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淡漠极了,充斥了直逼人的盛气凌人,他原形毕露。

  再精于掩饰的蟒蛇,游曳草丛间,都会留下痕迹。

  这种骄横,这种无意识间流露的冷酷不驯,这才是游澜京的本性!

  他微微俯身,探过来一只手,帷帐中,瞬间暗下来。

  “玉察,安静。”

第46章 .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险些失守

  游澜京伸手, 轻轻捏住了她的脸颊,让她安静。

  少女粉嫩的脸蛋被捏得嘟起,眼眶中的眼泪, 险些被这一晃悠, 弄得掉下来。

  她好不容易回了宫,怎么愿意跟他离开?皇弟还在宫中, 形势这样危险,她怎么能舍弃皇弟一走了之?

再说,跟谁都可以!跟游澜京不行,他比谁都危险,这一路上, 山高水长,不知他会对她做什么。

  游澜京早料到了她的反应,他的眼眸沉静无澜, 耐心地抚了抚少女的鬓间青丝, 轻声劝慰。

  “公主你想, 盛京城一旦乱起来, 李家一定会胁迫你与李游立刻完婚, 我也会被义父逼婚。”

  “与其被他打死, 我们跑吧。”

“跑到谁也看不见我们的地方去,天地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地,我想好了, 从盛京, 途经西域,再到阴山,你可以跟你的慧娘娘团聚。”

  一说到这里, 游澜京的脸上,浮现出了生平从未有过的欢喜,一想到即将与公主独处同行,他已经快乐到战栗了。

  他自顾自地幻想远走高飞的日子,玉察只想逃离他!

  “首辅,求求你,别逼我,我不能抛下阿弟。”玉察摇了摇头,身子往里头一缩再缩,紧紧握住了扶栏,那是她唯一的倚仗。

游澜京一双眸子瞥向她,冷冽,淡淡的。

  “公主以为,你在宫中能做什么,是成为筹码被送给李家,让陛下心底内疚,还是能阻挡义父的铁甲军呢?”

  “我与你不同。”

  玉察长睫微敛:“我死也死在宫门之内。”

身为天家儿女,这半年,玉察无数次想过,若是事情真到了最坏的地步,她不能总躲在天子身后,若需要她做利益交换,她愿意前往,为皇弟缓解压力。

  倘若皇城被攻破,她便守住天家最后一点气节而死。

  游澜京不置可否,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倏然,他抓起一旁的黑袍,披在了少女肩头,不顾她惊恐交加的眼神,这双手将兜帽戴上,细心系好。

  他将衣领轻轻一拉,使得玉察凑近了他。

  “首辅,你要做什么……”

她整个娇小的身子,被拢在黑袍下,直面男子高挺的鼻梁,一股说不出的幽静之感。

  “公主,谁说去到外头,你便对陛下没有助力呢?”

  什么意思?玉察有些疑惑,游澜京的手掌落在她的后颈,摩挲着,同她后脑勺垂落的青丝一起。

  他贴近,在玉察耳畔,那双凤眸微微瞥过来。

  吐出的气息,又轻又浅,不仔细压根儿听不到。

  “知道先皇是怎么死的吗?”

这一句有如巨石坠水,“咚”地一下掀起惊涛骇浪,院子外头,十五座水缸中,斜斜的雨丝溅破,接着,便是叮叮当当,浮萍翻滚,数尾娇养的大肥鲤鱼,在水面下搅动、腾跃,浑浊起来。

  随后隐没下去,不见踪迹,偶尔露出一点儿金黄赤红的山脊,冒了尖儿,游曳,不安分。

  爹爹……爹爹是怎么死的?

玉察清楚地记得,爹爹是久病未愈,病重而亡,是什么病呢?宫人怕她太过伤心,没有吐露过实情,总是哄她说会好的会好的,偶尔,站在御书房外,玉察撞见了太医,太医神色匆匆,捧着医案便走了。

  慧娘娘对她的说法是,爹爹劳神国事,心力交瘁,一时累倒了。

到后来,进出御书房的不再是太医,而是……头顶莲花冠的道士,他们捧着用青布盖着的宝盒,太和殿日日传来三清铃的钟声,悠远深长,一下又一下,燃上了玉察最不喜欢的九玄香。

  国丧那日,满宫缟素,慧娘娘怀中搂着她,哭得颤抖不停,在她的怀抱中,玉察的一双眼眸,望向匍匐一地的白色小点儿,上空,飘荡的蓝黄幡旗,伞盖垂挂下白帐。

  她眼前一黑,心神失守,在慧娘娘怀中晕了过去。

  游澜京的手掌,下落到玉察的肩头,稳稳地拿住她,使她不致于跌倒。

“先皇死后,整个钦天监的人,都被发落了。”

  “我那个纨绔老爹,世袭的职位,他一样才能也没有,却跟着一块儿成了……替罪羊。”

  游澜京漫不经心地说,却咬重了后头三个字。

  玉察的眼眶下,一直盈蓄的泪珠,在此刻,终于绷不住,一道星子似的划过,拖曳下透明的痕迹,她急切地望着游澜京。

  “我爹爹……是怎么死的?”

  玉察艰难地问出这句话。

游澜京伸手,用手指擦了擦她腮边儿挂着的泪珠,指腹粗糙,混合着泪水,带来温热的触感。

  水缸中,忽然有纯金黄色的鲤鱼,破出水面,翻滚了一下,又沉沉地卷入缸底,这声“咕咚”一响,刺破春雨。

  原本在日头下,金光熠熠的鳞片,被夜色着染得凝重。

  明明吵嚷极了,室内却静谧得可怕。

“微臣只知道,先皇最后那段日子,服用的丹药,所需用料皆来自阴山。”

  他的手指抚上少女的脸颊,俯身,渐渐靠近,垂眸低声。

  “微臣也是为了给父亲洗清罪名,无意中发现的,玉察,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真相?先皇薨逝的真相……一声声,带着不可抗拒的魔力。

  “公主,跟微臣一块儿去阴山吧。”

玉察并不确信游澜京说的话是真是假,但在那段日子,她亲眼目睹了,那些进出御书房的一顶顶莲花冠,游澜京……真知道如何将她的心思拿捏死。

  她厌恶这种感觉,却不得不跟着他抛出的饵食走。

  雨幕下,皇城。

  沿着朱红宫墙,少女回头,最后一眼,望着巍峨高耸的压檐兽下,一丝霞光初升,破开渺渺层云,映照得琉璃瓦通透明亮。

  她看到千阶白玉楼前,缓缓站出来一个身影。

  十三岁的少年望着她,伸出一只手。

小天子的脊背单薄,却如竹林一般坚韧不摧,送走了皇姐和慧妃,他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这座皇城,即将成为禁锢他的牢笼。

  “皇姐,一路平安。”他心头默念。

  ……

  从皇城一路出盛京,意外地顺畅,玉察本来想将李姑姑带上,却在游澜京脸色一沉后,只好悻悻做罢。

他嘴上说得义正严辞,路途危险,多带一个人,便是增添一分麻烦,实际是嫌李姑姑碍事,想着能与公主多一分独处机会。

  玉察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些,她深吸一口气,面上露出了笑容:“我知道首辅改了,既然说要做我的外室,那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对不对?”

  游澜京微微一怔,玉察竟然对他笑了。

  他刚想上前,玉察一根手指伸在身前,继续笑道:“那……我说不要与首辅坐同一辆马车,你答不答应?”

“若是首辅总是这样端方有礼,说不定,我真的会对你好,从此,全心全意跟你在一块儿。”

  少女的眼眸闪过一丝促狭,她只管给游澜京戴高帽子,让他不上不下的,想发火都没处撒气,又随口说出这样的诺言。

  对他好……什么是对他好呢?什么又是全心全意?没有人能说个准头,但她信口将这张饼画出来,不能总是让游澜京掌握主动权去戏弄她。

她好像变聪明了,反拿住了自己的心思,良久,游澜京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也好。”他轻轻说。

  马车连夜赶路,这两天里,游澜京果然不曾打扰她,只是偶尔掀起车帘,看一眼她的动静。

  献州,红桐镇。

  停到这里,只能走水路,红桐镇四面环河,城镇中无数条水路纵横,螃蟹鱼虾比大米还便宜,最终汇合流向那条南北大运河。

镇子贫苦不堪,糊口营生全仰仗这条漕运,一条运河,打个浪花便是白银万两,由码头船只,到修筑坝堤,再到背后每一截官府的运作,不知牵系了多少百姓的生计。

  除了漕运,红桐镇还有另一样生计。

镇子上大大小小的河流,点着灯的花船,数不胜数,船影动,水光动,繁花团簇的小船只,时常有纤纤素手掀开布帘,酒气冲撞,豪放的妇人,一身红衣,衣襟儿半敞,眉眼风流地朝岸上招客。

  穿梭在石桥下,浪荡文人的笛声,断断续续,不一会儿便被那身红衣,卷进了船厢内。

  船娘们大多是年轻女子,衣衫单薄,颜色艳丽,露出两截玉白的手臂,大声说笑,肆无忌惮。

  游澜京本想雇一艘船,没想到,船娘们纷纷围上来,脂粉气令他鼻尖一动,眉心微跳,他不喜欢这气息。

玉察坐在马车上,看到他双手环胸,站在岸边,面色冷若冰霜。

  这样高大的男子,容姿脱俗,比这条流了不知多少胭脂的河水,还要艳丽动人,吸引得船娘趋之若鹜,鸟雀一般聚集在他身旁,明亮的眼眸,抬头,笑盈盈地盯着他,

  这样大胆,这样热烈。

  哪怕他脸色越来越冷,拒人于千里之外,那柄宝剑更衬得人凶气十足,跟一尊煞神似的。

船娘们身经百战,知道越是这样铁石心肠的,在榻上,越是判若两人呢。

  “多少银子。”他开口。

  一个青衣少女捂着嘴,不知说了什么,朝同伴低低笑起来,她们交头接耳的,竟然笑声不断。

  游澜京再次神色淡淡道:“开个价。”

那名青衣少女,在同伴的推搡下,终于笑着走上来,她的腰肢款款摆动,又细又柔软,真好像被风刮拂得杨柳枝,教养得娇媚撩人,梳了简单的发髻,看上去年纪尚小,不过十六七岁,已经是这座花船上有名的尤物了。

  她的笑容也被教得恰到好处,是精心勾勒的角度,既热烈又羞涩,看得让人舒心和煦极了。

  青衣少女不说话,只顾看着他,神情虽然羞涩,眼眸的神意,却直勾勾的,从游澜京的头发,一直瞧到鞋履。

不少花船上的男人纷纷转过头,笑着望向她,女人的风情,从来不在五官有多么精准,只凭她的身段、眼神,天生的娇媚横生,再心硬的男人,终究是男人,哪里禁得起她这样瞧上一眼?早就酥倒了筋骨。

  其他花船行过来,跟她有过节的船娘,叉着腰大骂。

  “烈光,你这个狐媚子!”

  烈光转过头,凶狠地盯了她们一眼,她想啐她们一口,思量一下,忍住了,再转过来,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勾人样。

那只纤细的手指,勾住了游澜京的腰带。

  “不要钱。”烈光小声说。

  这双眼眸,比水光更盈盈,清晨,稚嫩的鸟雀振翅,抖落的露珠,她娇滴滴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游澜京的目光缓缓下移,看到那根勾着自己腰带的手指,不禁脸色黑了一分。

  烈光又低低笑起来,与同伴对视一眼。

“咱们姐妹在船上,什么男人没见过,一瞧见公子,就知道公子……”

  她咬了咬唇,眼眸又亮又狡黠,像只得逞的小狐狸,凑在游澜京耳边,落下那几个字。

  “一定很行。”

  一定很行?游澜京的脸色,已经是阴云密布,那双凤眸,薄凉如水。

  他用剑柄,支开了少女的身躯,烈光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眼眸满是迷惑不解。

  一时间,众人的笑意渐渐凝固,男人们隔岸看着,不禁奇怪,还能有拒绝烈光的客人?

游澜京嘴角微微上扬,眼底连一分笑意也没有,在朝堂沙场纵横捭阖,磨练出来的一身杀气,原本是蕴蓄的,此刻一点点显山露水,不可侵犯的清冷威严,只站着这里,并无动作,却将这些软玉温香的小姑娘吓到了。

  他缓缓开口:“我夫人,不喜欢我跟别的姑娘说话。”

  接着,游澜京转过头,望向了马车里,正在看热闹的玉察。

玉察看到他被一帮豪放娇艳的小姑娘围着,那脸色呀,越来越黑,她不禁笑出了声,正看得津津有味呢,不妨游澜京转身,朝她走了过来。

  她赶紧放下了车帘。

  “夫人,笑话看够了,你该下来了。”他在马车外头静静说。

  谁是他夫人?玉察气呼呼地掀开帘子,正对上他沉静温柔的眼眸,她说:“不许这样叫我。”

  “那叫你什么?”他反问。

玉察也不知道,索性不理他,游澜京一路跟着她,低低在她耳边说:“那叫你……小妹?”

  “可是,我们明明做了那样亲密的事,怎么能以兄妹相称呢?”

  他这句话一出来,直烧得玉察耳根子滴血,她气得仰起头,发现他似笑非笑,倒是得逞了。

花船上,众人遥遥一望,见到从马车上,下来这样一个戴着软白帷帽的美人,玉山逶迤,仙鹤之姿,一时,成了这条河上最新鲜的风景。

  青衣少女怔在了原地,呆呆的,连同伴调笑她也不理了。

  游澜京花钱包下了这座花舟,将里头的客人全赶出来,只留了几个少女,随时伺候玉察。

  他站在船头吹着风,玉察坐在里头,正翻阅书籍,忽然,鼻尖吸进一阵香气,她抬眸,名唤烈光的青衣少女,竟然贴在了她身旁。

烈光柔软的身子趴在甲板上,两只雪白的赤足,鱼尾一样拍打,她用胳膊撑起头,眼眸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玉察。

   “你也要看书吗?”玉察问。

  “我家里穷得很,十来个姊妹,加起来呀半个字都不认识,看书也看不懂。”

  烈光娇憨地一笑,她伏在玉察膝前,不知不觉,书页,竟被烈光一张皎白无暇的面庞挡住。

  她将头靠在了玉察的书页上。

  “我就想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玉察的眼中微微疑惑。

  烈光一笑,一根手指点了点玉察唇上的胭脂,她轻声说:“若是姑娘这样的女客人,烈光不仅不要钱,把这个月赚的银子倒贴上,也可以。”

  “啊?”玉察的脸蛋瞬间通红,一下子滚烫起来。

  在少女的笑声中,玉察放下了书,羞红了脸,跑出船厢外。

入夜,船只依然在湖面上摇摇晃晃,连带着两旁阁楼的灯笼,都瞧得眼花起来。

  躺在船上,正好能瞧见献州上空,这一轮大月盘,星河迢迢,澄江像一条白练铺开,暗红酒旗招展,飘着彩带的小舟,在水天相接的地方,一片乌云中渐渐淡去。

  炉子上咕噜噜煮着,新鲜打捞上来的鲈鱼,雪白的鱼肉翻滚,香气四溢。

玉察却没有一点儿胃口,她很少出门,不比游澜京自小在外游历,雪山、大漠、深山野林……他哪里都去过了,而玉察踏出的最远的地方,便是北狩猎场。

  花舟随波颠荡了几下,她又在上头看书,阖上书页,便觉得头有些晕了,身子酸软,沉沉地靠在绣枕上。

  花舟有二层阁楼,玉察喜欢清净,便睡在二楼最里边的一间,这里头,隔绝了夜市熙熙攘攘的欢笑声。

她睡得不安稳极了,头还是晕晕乎乎,梦中,身子好像一脚踏空,失了平衡,坠落下去,跌进深水里,一直沉一直沉,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令她的手慌张地一伸,抓住了什么,是一角白色衣袍,柔软又安心。

  “公主,你怎么了?”

  游澜京坐在床榻边,静静望着少女,他拿来一方绣了兰草的帕子,在铜盆中濡湿了一角,雪白的手指握着帕子,一点点擦拭着少女的额头。

他的手指在灯火照映下,越发雪白,骨节分明,指腹与掌心,洇出温润的桃花红。

  他生平最恨自己的贱籍出身,向来目中无人,肆意凌驾他人之上,却十分喜欢伺候公主。

  忽然,玉察抓住了他的手,她想睁开眼,却觉得胸闷气堵,像有块石头紧紧压着,憋得喘不过气,脸蛋也涨得红霞一片。

  “我头晕,有些难受……”玉察迷迷糊糊地说。

游澜京知道,她这是累病了,马车日夜赶路,一下来,便坐上船,她身子娇贵,不曾出过远门,自然承受不住。

  可是,她这样主动地抱着他的手,留恋他,依偎他,游澜京的身形一滞,墨发 旁,睫毛投下一片阴影,眼眸中的情绪,辨别不清。

  游澜京只觉得自己的那只手臂,在她怀里,接触着温热的身躯,少女身着一件单薄里衣,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触感,形状。

一时间,竟然有一滴汗珠,从他的下巴打落,不自觉喉头微动。

  “在船上,是会晕些,微臣一会儿命人给你熬药。”

  他的另一只手伸过,玉察抱在自己怀里,一面继续用帕子替她擦拭,凉凉的,可以让人清醒些。

  帕子上,有水珠颤落下来,从少女的脸颊,“啪”地一声打在锁骨上,又缓缓流落下衣襟里头。

她的皮肤泛起嫣红,落在面色冷峻的男人眼里,是触目惊心的火焰,皲裂的地表下,熔岩喷薄欲出。

  游澜京想起往年,每年宫宴回来,都要在一个人在书房提笔练字,到后来练字也无法静心,便静静坐着,掌心握住冰块,才能消解下来心头的烦闷。

  他从少年时期一直孤寡到青年,盛京城的世家公子,一般十五六岁,房中已是娇妾通房一堆,而首辅府中,连一个美婢都没有。

权与色一向挂钩,百姓不敢置信,在钱权上贪欲深重的首辅大人,这些年来从不曾有过一段风流韵事,哪怕在烟花之地谈生意,他也是正襟端坐,一眼扫过去,便让那些美人怕得不敢近身。

  情动是男子常事,众人常怀疑首辅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否则,这些年是怎样纾解的呢?

游澜京的目光暗哑下去,如今这地方,到哪里去找冰块?他用手抚摸着少女的脸颊,粗糙的掌心,摩挲过柔嫩的脸庞,酥酥痒痒。

  少女推住了他这只手,似是不满,不安分地在他怀中动起来,这怀中太烫了,她像一尾鱼,想往清凉的地方去。

  这样一动,却让那双凤眸沾染上了情动,他险些失守,牙间一咬,压抑住了。

  缓过来时,他察觉自己搂着少女的指尖,微微发颤。

意识不清中,玉察睁开了眼,她忍住胸口不适,费劲地想要看清眼前人,是他啊……

  像披上一层雾霭,影影绰绰的,她方才做了一个噩梦,现在半梦半醒间,睡眼惺忪,却不知这副模样,落在他眼底,是雨前嫩生生的芍药花苞。

  玉察的眼神迷濛,半睁着,羔羊一般依偎着他,游澜京不禁想,若她能永远这样听话就好了。

她昏沉无力地靠在他胸前,呼吸间,轻轻扫在游澜京的喉结上,如飞鸟逗留湖面,勾弄着湖面底下的怪物。

  心头,忽然一紧,游澜京莫名更加烦躁了,手腕不知不觉用上了力,将少女弄疼了,她倒吸一口气,彻底看清了抱着他的人。

  混沌不堪的脑海中,掠过一丝精光,她吓得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挣脱了他的怀抱。

  “你不是不舒服吗?”游澜京静静问。

  “我不晕了,你走吧。”

玉察怯生生地往里头缩,意识到游澜京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裸露的肌肤上,她当然知道那人又在想什么,于是,一把将被子拉起,蜷成一团,双手抱住膝盖,似乎,这样他就奈何不了她。

  走?走到哪里去?游澜京面无神情,只觉得她离开后,怀中空落落的。

  “不晕了,那就好。”游澜京说。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如今,他怎么睡得着呢。

  “首辅,天色晚了,你快回去休息。”

游澜京置若罔闻,不知不觉间,他带落了帷帐,瞬间,垂落下来,遮住了半边烛火。

  “你……要做什么。”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冰冷,一本正经,却轻声地凑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公主,我们是不是……很久都没有了。”

  “嗯?”

第47章 . 首辅也会脸红? 公主,你真凶

玉察吓得抓紧了被子, 一片黑暗中,一丝光也不敢放进来,良久, 她感到隔着一层被褥, 他的手,落在自己的脑袋上。

  “公主, 喝药了。”

  “你放在那儿吧。”

  玉察的声音闷闷的,她得听到关门儿才安心,谁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哄她出来。

  游澜京面上的神情有一丝无奈,他将药碗放下。

  “微臣不会乱来。”

玉察在厚重的褥子下,憋得有些喘不过气, 正好游澜京说了这话,她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耐不住热, 一根指尖缓缓地扒下褥子, 露出一张通红的脸庞。

  从脖颈到脸蛋, 整个人像被热气蒸腾过似的, 青丝被汗水沾湿, 粘粘的, 游澜京拿过了一旁的药碗,想起白马津的夜晚,少女曾有多次这样香汗淋漓的时候。

他垂下了睫毛,一边用小汤匙搅动着药碗, 一面慢慢说:“方才叫她们在岸边儿寻了一家药铺子, 还特意叫了买些荷糖,公主不同我们这些江湖粗人,过几日, 到了微臣的老家,一切就好了。”

  “首辅,我自己来吧。”玉察支起身子,轻轻说。

  游澜京依旧将小汤匙伸了过来,金铜的小汤匙,抵在了少女的唇瓣前,她睫毛微微一动,只好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玉察只想开开窗子,透透气,跟这个人共处一室,实在危险,浑身不由自主地紧张,不停地发热、冒汗。

  她从来都不觉得,游澜京会有克制力这样东西。

  “大人,给我开窗子,放点儿夜风进来吧。”玉察细声细语说。

  游澜京放下了药碗,起身,支起了窗子,望着灯火万千的湖景,黑粼粼的水波拍荡,一阵湖水腥气送进了屋子。

  “你现在可好些了?”他一面问,一面转过身。

谁知,竟然看到少女趁着自己开窗时,一手拿起药碗,仰起脖子,咕咚咚一下全灌了下去。

  “公主……”他愣住了,想阻拦已经来不及。

  他刚想告诉少女,这药极苦。

  少女一饮而尽,她重重放下药碗,用手指捂在嘴前,秀眉蹙起,紧闭着眼,她喝得太快,以为这样便不会尝到苦,趁着苦味儿没停留住,便落到肚子里,打的是这样的算盘。

  “我喝完了,大人可以走了吗?”

她话音未落,没想到因为喝得太急,有一两滴药汁,冲溅了过去,胸腔一震,她立即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腰,粉嫩脸颊上的红晕,尚未消退,反而更厉害了。

  游澜京急忙快步过去,两根手指点了她腰间一处穴位,咳嗽立即缓和了些。

玉察直起身子,倒是不咳嗽了,可是这一下子,苦味回上来,她本是最爱甜食,一点苦也不爱吃,这下,苦涩直冲天灵盖,她的眼眶眸瞬间盈满泪珠。

  真是自讨苦吃,想哭又不敢哭出来。

  一声叹息落下,玉察只觉得身前的光被挡住了,她抬头,正抽泣着,不妨游澜京俯身,一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殷红的唇瓣亲上来。

  “啊——”她的惊呼尚未出口,已被游澜京封住。

面前这人,肤光胜雪,高挺的鼻梁迫使她微微移开,他眼眸微闭,长如鸦羽的睫毛,扫下一阵阴影,逼仄的美艳绝伦。

  舌尖温热,翘开她的牙齿,递送过来一枚荷糖。

  淡淡的苦味,立即被一股荷叶莲子的清香冲散,荷糖小巧玲珑,晶莹透亮的碧青色,裹在舌尖,甜而不腻的清淡味道。

  “首辅!”

  她口中的呜咽,还没脱口,便被他咬了一下嘴唇,玉察紧张地想双手推开,却被他按住双肩。

一滴汗珠从少女的额头,“啪”地一下,没入地板。

  窗外,夜风轻拂,星星点点的灯火,渐渐暗淡,山峰线与浓黑夜色,混为一体,除了湖面,在月色断断续续的投映下,泛起银光。

  这样安静,她的心却跳得这样厉害,甚至怀疑,对方是否能听到她胸膛的鼓声,否则,为何会像劣童一般,不断加深、加重。

  玉察的指尖狠狠扣进他的肩膀,为何……他总是做出这样突兀的行为。

滚烫的气息裹挟了两人,是六七月间,采莲女一面哼着曲儿,一面乘船,层层叠叠的碧玉盘漪荡开,纤手折下最嫩的莲花与莲叶,少女青衣红颊,掩映在湖光水色之间。

  暑气蒸腾,还有些草木被火烤炙得焦焦的味道,充盈而开的莲子荷叶清香,淡淡地缭绕在唇舌间。

  是甜,却没有眼前这人本身的味道甜。

他就好像元福宫小桌上摆着的糕点,模样做得精致费心,永远摆在那里,等待公主享用。

  而玉察只想将这盘精致糕点,狠狠摔碎在地。

  荷糖化开,糖水融进了玉察的喉咙,荷香气挥之不散。

  最终,他像餮不知足一般,又咬了一下她的嘴唇,这回,稍加了力度,让她受疼了。

少女已是眼泪汪汪,这人终于缓缓起身,他的神情,泛不起一丝水波,却有隐隐克制的情动,微微抬起手指,抹了一下嘴角的水渍。

  玉察的一颗心,紧张到极点,稍稍平复下来,她忽然做了一个举动,抓起一旁的药碗,狠狠朝游澜京身上砸去。

  游澜京轻轻侧身,那盏药碗,“砰”地一下溅碎在门框上,闹出好大一声动静。

  “公主,你真凶。”他慢悠悠地用拇指,又擦了一下嘴唇。

口中依然是荷叶莲子的清香,还有他唇舌间的梨花露甜味,玉察羞得脸庞郝红,又因为愤怒,一手指着门,低声喝道:“给本宫出去!”

  游澜京眼底的情绪淡淡的,下一刻,他忽然覆身上前,拿住了玉察的手腕,将她抵在身下。

  他本就生得高大,轻而易举,便让人动弹不得。

  玉察眼底的愤怒,立刻转为惊慌,身子上沉沉的,推不开,如山岳一般无法撼动。

少女只觉得身体如坠火炉,他越接近,那股烫意便越让人心惊胆战,熊熊烈火直要焚烧得人一干二净,压抑得越久,最终,宣泄也会更加猛烈,一同卷噬到疯狂。

  她克制不住地颤抖,心头十分害怕,与他接触许久,她知道这个人一旦尝到甜头,意志好像洪水泄堤,从不知什么是忍让,什么是遏制,他只会由着自己性子胡来,兴风作浪。

  两人面对面,他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游澜京眼眸越来越冰冷,只是因为意识到克制力在逐渐分崩、瓦解,一点点如冰雪消融,化散。

  他面上毫无表情,竭力掩饰着情动,他知道,温度从来不是自己可以掌控。

  “喝过了药,公主好了吗?”

  他的声音依然平静,伸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得到的却是少女的躲避。

于是,他凝滞在半空中的手掌,缓缓合拢,握成微抖的拳头,眼眸镇定自若,心下已是万马奔腾。

  玉察忍住泪珠,强捺心头剧烈的不安,忽然弯起嘴角:“大人,这就是你说的不会乱来吗?你忘记了,本宫说过,你要是听话,我会对你好的,也会……对你全心全意。”

  “难道,大人你不想吗?”

  她又在拿老话骗他,哄他,那又如何?管用便行。

  “公主,你真狡猾。”

他用拇指摩挲着少女的嘴唇,眼眸蒙上一层水雾,似乎万分留恋,墨发垂落在她腰侧。

  玉察想抓住什么,指尖却缠绕了他的发丝,她的神色黯淡下来,没有期待这番话能让他改变,恶人习性难改,她早该知道。

  只是……令她恐惧的是,一点点升腾,炙热如烙铁。

  在他下一刻凑上前来,玉察别过脸去,却听到一声叹息落下。

  “那好吧,微臣……便不打扰公主了。”

一说出这话,他只觉得十分后悔,但是……他只想在玉察面前装得好点,再好点。

  这身白袍慢慢从自己身上离开,玉察睁开眼时,瞧见药碗已经被收拾好,窗子关上了,门……也关上了。

  他居然肯听话,真是稀奇。

  玉察松了一口气,黑暗中,她拉上了被子,口中依然有淡淡的清香,挥之不去,惹人烦闷,她转过头,心想,一到阴山,与慧娘娘在一起之后,便再也不见他。

子时,游澜京回到自己房中。

  他躺下,心烦意乱,慢慢思索了一会儿,便睡去,不知道什么时辰,忽然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朦胧中,游澜京再次睁开眼,只见被子下钻过一个少女,从脚到头,她的小脑袋,毛茸茸地探过被子,就睡在他枕边,枕着他的手臂,一动不动,眼眸清亮地望着他,娇憨动人。

屋子里漆黑一片,灯早已燃尽,可是游澜京知道这是谁,他光凭头发丝就可以认出她。

  “大人。”她轻轻唤了一声。

  一只手,藤蔓一样缠绕上他的脖颈,抬起头,望着他,又唤了一声:“大人。”

  “公主。”他的手将伸未伸。

  面前的少女眉眼娇俏温柔,可不就是玉察吗?游澜京想要直起身子,却被她一只手按在了胸膛,似乎不愿意让他起来。

玉察嘴角一抿,眼角眉梢都是温和羞涩的笑意,她的身子微微一挪,整个人都伏在了他身上,她的身子微微一挪,整个人都伏在了他身上,那么顺从,脑袋低低的,蜷在游澜京的臂弯里。

  公主……竟然会对他笑,游澜京微微一愣。

  他的反应向来敏捷伶俐,这下,被突如其来的事情,竟然搅乱得心神不定,身躯僵硬。

他一向冷漠的神情,出现了松动,可是,想起方才玉察冲他砸的那只茶碗,他仍是没有任何动作。

  于是,他静静问:“公主……不是不愿意微臣伺候在身边吗?”

  玉察的手,抚着她的脸颊,然后,一根指尖,从他的山根到鼻梁,再到鼻端最高点,往下的嘴唇,仿佛描绘着一副山水画。

  “嘘——”

  她主动吻上来,游澜京反而一动不动,眼底,尽是疑惑与诧异。

少女凉凉的嘴唇,从下巴开始,轻柔碾动,直到,轻轻咬上他的喉结。

  “嗯……”一声闷哼。

  玉察疑惑地抬起头,小声问:“怎么了,大人是不喜欢吗?”

  她一面说,素手一面在被子下游曳。

  游澜京的眼眸仍是沉静的,却有火星子跳跃,急着蹦溅出来,他轻声开口:“你这样……微臣很喜欢。”

  他终于将这团软玉温香,卷在身下。

  ……

  第二日,清晨。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游澜京起身,披过白袍,只见榻上,除他以外,再无其余人影。

  玉察的声音在门外头响起,她的语气竟然带着兴高采烈。

  “大人何故起得这样迟?我们已经到白勒关了。”

说完,她推门而进,玉察今日打扮得像一名西域少女,一身湖蓝色袍子,头上罩了一层轻纱,发髻间有小金朵珠链缠绕,雪白珍珠小如米粒,打着坠子,晃晃悠悠,两侧各有一缕头发,被烈光细心地编好,用嵌了红宝石的金葫片裹起来。

  她一面走进来,一面戴上耳坠,掌心上,赫然是烈光赠给她的,一对小小的玉坠。

  少女一转过身,游澜京瞥到她腰间,裹上了民族纹样的腰封,各色玉石镶嵌点缀,同样,是烈光给她戴上的,一面围,烈光一面掐着她的腰,笑着说:“姑娘,烈光那日说的话,你意下如何呀?”

她只羞红了脸,低头不说话。

  “大人,白勒关,是不是你的老家。”玉察看向了游澜京。

  少女支开的窗子外,俨然出现了壮丽雄景。

  不同于盛京的河海生云,天际的白勒关,隐隐可见朔漠黄沙,高山重重,万顷西风刮拂,也阻拦不了一道道的热闹集市。

  游澜京若有所思,似乎心绪并不在这里,面对公主,如此心不在焉,这还是第一次。

他想到了昨天晚上,又见到眼前如此疏离客气的公主,只觉得有些恍神。

  玉察心思敏感,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不由得上前:“大人,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她的手想贴上他的额头。却被游澜京一把握住。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一动:“无碍。”

“那……大人,你快收拾好吧,咱们在外头,不比在盛京有人伺候,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你瞧你被子这样乱,比三岁幼童还不如呢。”

  玉察正说着,往榻前瞥了一眼。

  却被游澜京一手拦住,蓦然间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十分阴沉,眼眸更是清冷如水,声音似乎干哑了几分。

  玉察被他吓到了,怎么好端端的,他的神情这样冰冷?

  “没什么事,公主先出去等候微臣吧。”

玉察愣了一下,首辅为何……如此凝重呢,他的语气第一次这样生硬别扭,一点也不似之前的游刃有余。

  “我自己来。”他的一双凤眸,漫不经心地扫过她。

  虽然佯装无事,别过去的耳根,却微微红了。

  玉察看到了,却不敢出声,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又或许……是旭日初升,红霞映在了他的脸上。

  发生了什么事,一向最厚脸皮的首辅,居然也会脸红?玉察心下好奇。

第48章 . 醉酒 不如抢了她做宠妃吧!

一路上, 白勒关千嶂重重,大漠风尘掩映得天色黯淡,还未入夏, 但这里已经是火日炎空, 无端端一阵燥热,黄沙卷起, 时常眯了眼睛,玉察心想,出门前罩着头纱是对的。

  马蹄踩过道路,两旁的细沙缓缓流动,露出一截白骨。

白勒关马匪纵横, 又有西域十部,常年交锋战乱,走私的、亡命之徒、江湖中人……在此地汇聚做交易, 蝇营狗苟, 十分混乱。

  异域风烟中, 一人牵着一马, 马上坐着一个姑娘。

  这匹马是西域特产的胭脂宝马, 又叫做天马子, 行动流汗时,血珠从血管渗出,马身毛发雪白,风姿卓越, 瞧上去就更明显了。

玉察从未坐过高头大马, 小时候,爹爹曾赠与过她一匹紫色的小龙驹,是矮种马, 虽然身材矮小,性子极烈,被摔下来一次后,玉察便不肯尝试。

  如今,她坐在上头摇摇晃晃的,心底惴惴不安,但是……既然牵着马的是那个人,玉察想,就算自己摔下来,他也一定能接住吧。

  土室相街的城镇中,有人遥遥一望,灰扑扑的天际,黄土砾石上,一匹神采飞扬的白马,缓缓而来。

湖蓝色的裙裾长长的,流曳在马腹下,随着马儿的上下颠动,玉察的耳坠子、发髻上的金朵珠链,打来打去,摇曳生辉。

  少女的容貌虽未看清,只凭这一段风流柔弱的身段,好像江南溪水混合成了这样一个美人,清甜的,柔和的,捧一掬便可入口。

  而白勒关的女人大多是豪放的,明朗的,是刺喉咙的醇香烈酒。

  因此,众人的动作停下,纷纷投过来目光。

他们心下不由得感叹,中原山好水好,地质相宜,风水养人,竟能浇灌出这样娇嫩动人的花,无一不是细致周到,讲究细节的。

  牵着马的男子,身形高大,挎一柄黑沉沉的重剑,蕴在鞘中,杀意凛冽。

  青年长身玉立,浑身是中原世家公子的气度,像是被水流打磨得光滑的良玉,蕴藉清冷,远远地一瞧,仍能瞧出面部眉眼的曲线锋利,阴影重叠,是大漠的沙子,生硬,刮得人脸颊疼。

这样一对特殊的男女,还未进集市,城墙上,已经有鹰隼一样的目光,紧紧注视。

  裙摆时不时垂在游澜京的手臂,他抬起眼,从前在盛京,公主好像一朵悬崖之上的小白花。

  他原以为,公主会受不了白勒关的粗砺,没想到,烈日骄阳下,衬的她肌肤接近透明,脸颊是健康的微红,眼眸清亮,她嘴角上扬,与白勒关的悍气融在一体,长成一株艳丽怒放的红芍药了。

只是……望着她,又想起昨夜的梦,游澜京不禁低下头。

  西域的工造手艺是最精巧的,集市,形形色色,小铺子一字排开,一面面黄铜镜,以各种原料,精工镶嵌。

  高马上,一股异香钻进玉察的鼻子。

  两边儿有卖胡椒、面饼、核桃、枣子……还有西域每年都会给朝廷进贡的甜瓜,爹爹怜悯运输途中不易,命人制成瓜干,常赐给大臣。

忽然,一阵喧嚷,前头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一间棚子前,十几只笼子,用土竹编的,半人多高。

  笼子里装的,竟然不是猴兔畜牲,而是……人!

  小到七八岁的幼童,穿得破破烂烂,脏兮兮的。

  大到十五六岁的少女,这些少女穿着甚少,有的仅裹了一件蓝色袍子,有的衣不蔽体,白花花的,直叫旁边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涎皮赖脸地驻足,看个干净。

甚至有无赖伸手进笼子,去掐一掐少女的腰身。

  可是少女没有吵闹,而是一动不动,眼神麻木,深邃的眼眸,挺而直的鼻梁,仿佛失去了流眼泪的能力,只有对食物的渴望,紧紧盯着桌子上的瓜果和烧羊腿,握着笼杆儿的手,一晃也不晃,任人宰割的小兔子一样。

  哭又有什么用呢?只会换来一顿毒打,换来忍饥挨饿。

玉察害怕地抓紧了缰绳,游澜京看到了她的神情,将玉察抱下来,静静开口。

  “公主,微臣在呢。”

  十几个笼子前,一张摆满了肉食甜瓜的四方桌旁,坐了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原男人。

  男人金带黑袍,勒得肚子圆滚滚地凸出去,面上赘肉横生,虽然生得粗鄙不堪,但行为举止,却是颐指气使的贵人风范。

  “这个人是?”玉察眼神疑惑。

游澜京的嘴角,缓缓牵起一丝笑,是讥讽,冷酷至极。

  “公主想知道……他是谁吗?”

  “我认识吗?”玉察问。

  “若说出来,只怕你宁愿没听到过。”游澜京说。

  黑袍男人身后,围了许多骆驼,看上去是一支商队,骆驼长长的睫毛,白气,从一声又一声的响鼻里钻出,两个大肉疙瘩上,一圈圈系着红带子。

一个金发的美人,从笼子里被揪出来,仅有两片薄布,遮住了部位,她的两边肩膀上,是用烫铁打下的烙印。

  玉察只觉得,这烙印,怎么这样眼熟呢?

  黑袍男人捏住了美人的脸,掰开嘴,看了牙口,短粗的拇指,摩挲着她光洁整齐的牙齿。

  黑袍男人似乎很满意,他扯过一条羊腿,扔在地上,灰尘四起,美人立刻像小狗一样,伏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吃,一面眼珠惶恐地望着男人,生怕他收回去。

男人将手掌上的羊肉油脂,抹在美人白净的脸庞,一下又一下,仿佛这是一张手帕子,随后,他回过身子,转动着玉扳指,慢悠悠地开口。

  “洗干净了,可以卖个十金,一路上注意着点儿,别弄死了。”

  笼子中,又揪出来一名黑发少女,这姑娘,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紧紧闭着嘴,咬着腮帮子,不肯撬开牙关。

男人起了疑,心情烦躁,忽然间知道了什么,一拳挥去。

  “哇”地一下,少女吐出一口鲜血,两颗牙混着鲜血,一块儿滚出来,伴随着一些饼囊的渣子,少女被打得翻倒在右边,头颅软软垂落,低声抽泣。

  男人嘴里痛骂了一声。

  “谁给她东西吃的!”

  众人噤若寒蝉,一声也不敢出。

  男人阴冷的眼神,缓缓扫过众人,他找不着人,便冲少女撒气。

中原的贵人,喜爱弱柳扶风,身量纤纤,能做掌上舞的美人。西域胡姬骨量天生粗大,本就被那些文人取笑是蛮女子。

  因此,黑袍男人一直控制这些奴隶的饮食,吃一顿饿三顿,日日教养规矩,活生生饿出来,逼出来,打出来!才教出如今的乖巧懂事,轻柔如云。

  这批西域胡姬,可不是沦落进酒肆卖笑的!其中有一批,要献给盛京城的贵人。

男人顿时气急败坏,怒不可遏起来。

  “昨日你还能卖个三金,吃这一口馕饼,少了多少银子,那些客人最是挑剔,眼光毒辣,眼睛上下一扫呀,就知道你是个贪吃低贱的货色。”

  “贱人,你是诚心跟我过不去,要砸在我手里,吃,不怕死地吃!你以为你是猪羊,论斤称卖吗!”

男人用手指掰数算计着银子,无比痛心,他挺着大肚腩,一动,赘肉也滚动,便如层层涟漪荡来,他眼神嫌恶,一面用脚踩踏少女的肋骨,一面骂道。

  “瞧瞧你这个腰身,怪不得近日,我看你肥了不少,原来一直在偷吃东西!”

  “你这样手脚不干净,日后去了主家,也是被打死的命,没规没矩,谁教你的!往后你惹出事来,主家还要问罪于我,不如今日就将你打死了事!”

少女仰起头,张大的嘴巴,黑洞洞的,发不出一点呜咽,神情痛苦而绝望,肮脏下的漂亮脸蛋,皱成一团。

  黑袍男人暴怒的模样,歇斯底里,震得玉察,后退了几步,握住了游澜京的袖子。

  她颤巍巍地抬头,望着游澜京。

  游澜京神情风轻云淡:“公主,这是旁人在管教自己的奴隶,与我们何干。”

  他微微俯下身,不动声色地将她的不安尽收眼底,一只手掌,慢慢地按在了她的肩头。

“这个男人,是李家的好女婿啊。”

  “他便是白马津李夫人的丈夫,顾疏烟的父亲——顾兆如!”

  一瞬间,玉察瞳光微微涣散,白光闪过,像是罩上一层轻纱,恍惚间,她竟以为头顶的袍子落下来,没想到,是自己心头发颤,眼前一黑。

  天旋地转,她好像有些站不稳,身子微微后移,被游澜京的手掌牢牢把持住。

她记起来了,美人两肩上打的烙印,是仙鹤绕竹……蜀溪李家的家徽!

  这真是……太猖狂了!

  仙鹤、翠竹,本该是最纤尘不染品行高洁的事物,却成为奴隶烙印,打在这些可怜女子的肩头,防止她们逃跑。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敢想起,却偏偏在心头疯狂滋长的念头。

  那么,李游知道这件事吗?

  他喜爱洁净,在盛京城,一向有高风峻节的美名。

人人称赞他是大魏的雪白焰凤凰,,德操高雅的美君子,他知道家族缝隙间的藏污纳垢吗?会闻到那些恶臭气味?听到这些肮脏不堪的辱骂吗?

  他如果看见了,还能熟视无睹,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干净,那样矜持自贵,说自己问心无愧,说自己心无杂念吗?

  玉察不敢再细想下去。

  “公主,你错了。”

  游澜京的声音,再次响起在玉察的耳畔,天际的隐雷落地。

“仙鹤绕竹,并不是防止她们逃跑,这些女人,会输送到大魏的血液里,每一截掌握着大魏脉搏的人手里。”

  “你知道,盛京城有多少两袖清风的官员,家中豢养着这么一只仙鹤绕竹吗?烙印,是在提醒那些官员豪绅,他们与李家的勾结往来。”

  玉察抓住了游澜京的手腕,她失神的眼眸,盯着游澜京,里头是无尽的辽阔,深远的层云。

游澜京抱住了她的肩头,状态亲昵无暇,却语露寒冰。

  “公主,你腰间的美玉,真是好看,微臣喜欢极了,那你知道,这玉是怎么来的吗?西域的月氏一部,自天河而下,盛产美玉,如羊脂般洁白,通透明丽,采玉人每晚在河边,沿河而寻,摸着那一点亮光。”

“朝廷王室,用玉量甚大,光你父亲下葬时,宝躯各处,用了大大小小将近一千枚玉,贵人们自然有西域特供,可是,民间更多的是走私,大魏王律,这可是掉脑袋的。”

  “能让人冒着砍头的危险,走私良玉,其中获利,让人瞠目结舌,微臣也甘拜下风。”

  “你以为,李家的胆子,就这么点儿吗?”

  贩卖奴隶,贿赂官员,走私美玉,李家原来在西域深耕多年。

西域与北边儿战线相临,自古以来,父亲都对此地十分重视,绝不会……不会容忍有世族势力插手。

  李家,还能做出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情呢!

  玉察看向了黑袍男人,顾兆如……顾兆如,他是李家的女婿,自然也秉承了李家的意思,在这片荒凉之地,为非作歹!

  游澜京的眼眸沉寂下来,话语平稳。

  “他们以商队,常年做掩饰,走私粮食、奴隶、美玉,盐铁,这些也就罢了,还有一样……”

  他一字一字吐露:“是武器。”

在边境走私武器,李家究竟要做什么!玉察毛骨悚然。

  “首辅……是如何得知的。”

  他用指尖轻轻触摸少女的下巴:“今日,你不是亲眼所见了吗?天高皇帝远,这西域活阎王的名号,可不是浪得虚名啊。”

  玉察握住了游澜京的手,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推开他。

  “大人,该怎么做,才能帮助她们。”

同是女子,玉察眼中一红,早有眼泪滑落下来,幸好有袍子罩着,只有微微水渍,映照在粉嫩的脸颊。

  逃亡的半年,她见到了许多在深宫不曾见过的风景,拖儿带女,被丈夫在街头毒打的女子,哭着扯人裤腿,卖孙女的老爷子,饿得皮包骨,在路旁奄奄一息的少年。

  与这些人间惨景相隔的另一条街,是士族门阀嬉笑游乐的销金窟,红纱帐鲛人珠,声色犬马。

她才知道了,为什么皇弟迟迟不愿与德王交兵,真的乱起来,也不会动到世家利益,李家走私武器粮草,中饱私囊,反而会越发肥润。

  受苦受难的永远是百姓,盛京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其他州呢?

  若是爹爹还在就好了。

  她还是那个被娇惯的公主,见世间不平事,见苦难事,可以告诉爹爹,总有父皇站在她身前,那么,她就可以解救这群苦命人,严惩李家!

可惜,这一切,在自身弱小的实力面前,只是痴人说梦。

  她在这西域,怎么可能行使公主的权力?王权危如累卵,世族势力做大,她贸然行事,只会连累旁人,折了自己。

  再说,李家猖獗至此,会把她一个落魄的公主,放在眼里吗?

  说不定,顾兆如正等她自投罗网,将她绑起来,立即送去给新家主李游圆房,正好巩固势力。

是啊……李游已经成为了最年轻的家主,这一切,应该在他的默认之下吧。

  记忆中,那一身温柔安心的白衣,渐渐远去,玉察的喉头涌上一阵腥甜,她强忍住了。

  游澜京的眼眸微微流转,他感受到,玉察握着自己的手,在颤抖,因为愤怒,因为怜悯……还有不甘心。

  她甚至,不敢开口求男人,她深知,游澜京不会帮她。

游澜京比她早许多年,便知道了西域的状况,可他仍是无动于衷。

  “事物都有正反两面,正是因为,李家安插的这颗毒瘤,西域十部分裂至今,不会对大魏造成太大的威胁。”

  “微臣也想学一学李游,满口仁义道德,或许公主会高看我一眼。”

  “可惜微臣永远成不了正直清流,事情,总该有人去做,不择手段地维持大魏的运转,这是微臣脱离罪籍那天,对你父皇许下的承诺。”

游澜京并不关心旁人,只在乎最终的目的是否一致。

  他的话语冷酷无情,就像他说办立学塾,只为了壮大党羽,不至于晚年辞官回乡,被清算抄家,他连退路都一步步算计到,西域是他的故土,也是牵引的一枚棋子。

  眼睁睁看着子民被作践,玉察忽然笑起来,热泪滚落,竟是一点儿都止不住,她扬起嘴角,虽然是笑,明媚亮丽的笑。

游澜京却在少女的面庞上,看到了生平第一次……最极致的伤心。

  玉察在他面前,哭过很多次,有恐惧、憎恶、委屈……从来没有这样浓烈的伤心。

  少女的声音轻轻响起。

  “寺庙中的神像金身,如果有朝一日,连供奉自己的子民,都无法庇护,那么,被烧毁庙宇,砸碎金身,一片片扔到河底,也是应该的。”

一滴眼泪从下巴打落,少女转过身,再未看一眼。

  “游澜京,我们走吧。”

  她这样平静地直呼他的名字。

  ……

  白马,在一间土室前停下。

  里头淡烟缭缭,酒气盈室,游澜京拉过了玉察的手,一探身,拨开熙攘的人群,进来。

十几方四角桌上,倒了一大片醉醺醺的汉子,嘴里念叨有词,连朴重的马刀,脱离剑鞘,锵然一声坠落,都浑然不觉,粗糙的面容,含着滑稽的笑意,望向了台子上旋转的舞裙,小娘的腰身。

  胡姬擅舞,又喜好艳色的红石榴裙。

  自从西域移植来了石榴树,文人庭院中,常常随处可见,石榴多子多福,被寓意了许多吉祥的祝愿。

  西域女子眉眼深刻,自然压得起这样艳重的颜色。

  乐器各色各样,都是鲜少在盛京看到的,箜篌、腰鼓、羯鼓……

  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

上下红裙翻飞,足尖旋转,小娘身段柔软,引得人意动神摇,满室酒气,令人昏昏沉沉,不自觉目光模糊起来。

  热烈的鼓点子,越来越急,西域的烈酒,叫人一闻即醉,旋转飘荡的红裙,模糊成红云,咚咚咚,她每一下脚尖,都踩在心尖。

  只在片刻的红裙下,绽出小娘的一张笑颜,黑眼珠,黑发,发髻朴素无饰,却璀璨生辉,竟然是她眼眸的神光!

玉察从不沾酒,此刻竟有些醉了,她怔怔地靠在游澜京的肩头,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游澜京的手环上她的肩头,明明隔得这样近,他却觉得,有些远。

  忽然,出乎意料的,一个英俊的汉子冲上去,不由分说,涨红着脸,给了这跳舞的小娘一巴掌。

  “啪”地一声,清脆极了,女人被打得摔倒在地,脸颊瞬间红肿。

好端端的,这一巴掌,让桌子上的人,酒醒了一大半,直起身子,瞪大了眼睛,都等着看好戏。 凉兴住啊!”王察站起身,刚想上前,却被游澜

这名小娘也不是吃素的,惊讶过后,她迅速站起身,反手一巴掌,用尽了力气,匪气十足,竟然打得男人口吐鲜血。

她抬起下巴,直了胸脯,气势跋扈,竟然比男人还凶些,指着他破口大骂。

骨!,“直娘贼的烂心肠,老娘今日非把你扒皮抽错刀小娘凶横无比,竟然一把取下墙上挂着的杀

男人一张俊脸,呆呆地怔在原地,竟然有些怵了,刚刚扇那一巴掌,已经用尽他毕生勇气,此刻,男人眼眶通红,没想到……流泪了?

这么一个大男人,泪流满面,一副委屈极了的小姑娘模样,他颤抖地指着小娘,哆哆嗦嗦,正要开口。

半空中,杀猪刀毫不留情地斩来,他拔腿就跑,却被小娘揪住了衣领。

眨眼间,两人又要继续厮打在一块儿。

游澜京微微叹气,上前,从容不迫,一剑柄敲晕了男人,又握住了小娘的手腕,那柄杀猪刀,堪堪落在游澜京脖颈前三厘,沉稳无比,近不了分毫。

这一系列动作流畅,利落,看似漫不经心,却稳当得可怕,气喘吁吁的女人抬头,看到游澜京,捂着脸,竟然更加恼怒了。

他打落了杀猪刀,一脸笑吟吟,无辜至极,唤了一声:“骊娘。”

“这又是您的第几个情郎呀?”

骊娘揉了揉脸,不理他,径直从桌子上,拎起酒壶,烈酒冲下去,火辣辣的,烫过喉头,顺过心肝脾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瞬间疏散了心头的不痛快。

  她淡淡地抹了一下嘴:“他刚知道自己是第三百零二个。”

“他干嘛这样生气。”游澜京问。

  骊娘耸肩,双手一摊,懒懒地一撇嘴:“因为我一直骗他是第二个。”

  游澜京转过头,冲玉察说:“这是骊娘,我的干娘。”

  没想到,一转过头,却看到少女……醉倒在了桌子上?

  玉察的小脑袋,趴伏在两臂之间,眼眸像刚出生的小羔羊,半蒙半睁,竭力想听清什么,却不由自主地垂落下手臂,脸颊儿透了红。

在土室待久了,她竟然被浓烈的酒气,熏晕了,沉沉睡意袭来,身子软绵绵的,不听使唤,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子,烧得滚烫烫,红得娇艳。

  游澜京凑在她耳边,声音极轻极低,刚好她能听见,随风,一同远远地送进她的神识,是百般诱哄。

  “来,玉察,叫干娘。”

他的手掌,抚上少女的脊背,送来阵阵温暖,玉察只觉得脑子里混沌一片,不断有个声音,像一束光一样,提引神智。

  “乖,叫干娘。”他很有耐心,娴熟地抚摸她的脊背,像安抚一只猫儿,不停地重复、哄骗。

  玉察迷迷糊糊,只觉得倘若不喊这一声,他断然不肯放自己睡觉。

  于是,在游澜京的故意诱导下,玉察的唇齿间,含糊不清,轻轻回了一声:“干娘好。”

  声音娇怯怯的,能掐出水来,她或许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这句话。

游澜京很是欢喜,于是低下头,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这酒啊,甚合人意!

  骊娘一眯眼,更像赤红狐狸了,少女竟然叫她干娘,看来,这小子不赖啊,难道,她就要抱孙子了?

  一想到这里,骊娘情不自禁喜上眉梢,孩子好啊,她最喜欢孩子了,小娘开始兴奋了。

  “儿子带媳妇儿,来见您了。”游澜京微勾嘴角。

骊娘是他母亲的旧日好友,曾经的西域双姝,西域有呼荣,容颜绝色,却总是冰冰冷冷的,木头美人,毫无情意。

  又有骊娘,容貌逊色一等,但一动起来,活色生香,神韵撩人,勾引无数大漠天骄折腰,仿佛天河边的赤红狐狸转生。

红石榴裙的小娘瞥了玉察一眼,不得不说,自家小子真争气啊,一带,便带了个这样惹人怜爱的小美人,她很喜欢,很满意,心下正想着,待会儿等玉察醒来,要送什么呢。

  忽然,骊娘注意到了游澜京略微得意的神情,她又转回目光,盯着游澜京。

  “你娘放着好好的月氏部王妃不做,非跑去做杀人的死士,跟了一个傻开心的畜牲,生了你这么只漂亮的小畜牲。”

  “不过——”

  她慢悠悠地拖长了一声,搂过了游澜京的头,十分严肃,悄悄问。

  “不过,你从哪儿拐来这么好看的媳妇儿?”

骊娘冲玉察一抬下巴。

  “她,肯定很贵吧。”

  她才不信,这个大美人是游澜京正规路子得来的,他啊,就跟他娘一样,一点儿也不懂得讨人欢心。

  “玉察啊,”游澜京看了一眼少女,低下头,摩挲着这柄吴潭龙子,手指抚过桌缘。

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的嘴角,衔起淡淡的笑意,像被人戳穿了心事,静静说:“她是儿子的心上人,无价之宝,什么也不换。”

  “什么也不换?”骊娘啧啧一声,觉得没意思极了,慵懒一靠,双手枕在身后,“美酒不换?珍宝不换?自由也不换?小畜牲,你是给大魏皇帝签了什么卖身契啊!”

  “什么也不换。”他又轻轻重复了一遍,万分坚定。

  指尖弹动剑身,发出一声幽深空谷的啸声。

  骊娘撇撇嘴,眼眸兀自望着屋顶,连连冷笑。

“这就是我不敢去中原的原因,中原有迷魂汤,去一个,栽一个。”

  折了一个天生心冷如寒霜的呼荣,又让这个傻孩子,甘心被大魏皇帝操纵多年,成为王室的恶犬,那个老皇帝,死前,死后,真是过分极了。

  “哼,你们都是大情种,不如我自由快活,还有那么多年轻的俊公子,等着我给他们一个家呢。“

她瞥了一眼游澜京,这家伙……是不是瘦削些了?他们大魏的风土,养不了这样艳丽繁盛的花,他啊,迟早劳心费神,心力交瘁,被大魏这副烂摊子,吸干了精气神而死。

  “他们大魏,太霸道了,这些年,你过得够苦了。”骊娘的眼眸平静,“带着媳妇儿,就在这里住下吧,不要回去了。”

  “可惜,我媳妇儿……不肯啊,”游澜京微不可闻地一叹。

  “是我不好,今日,,让她难过了。”

游澜京忽然起身,对骊娘微微一笑。

  “干娘,我还有一件事要解决,您帮我看着媳妇儿,天亮之前,我会回来。”

  “怎么了?”骊娘直起脊背,满面疑惑。

  “能有什么急事儿,一来也不陪陪你干娘,不许去!”她不满地嘟囔。

  “我真的有事要解决。”

骊娘听到这句话,正要发火,一抬头,却被游澜京沉静的脸色吓到了,这是……要杀人的一张脸!眉宇间,缭绕不散的戾气。

  瓢泼大雨下,湖面下的吃人恶蟒跃跃欲试,挣脱束缚。

  她比真正的狐狸还聪慧狡猾,心下开始思索过一桩桩一件件。

  “不许去。”她皱眉,一瞬间,明白了这小子要做什么。

骊娘温言劝慰道:“你一向慎重小心,权衡利弊,拼了命,给他大魏缓过一口气,却不被任何人认同,我知道你心底苦,干娘只劝你,量力而为,三思而后行,你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

  “今晚,你踏出这个门槛儿,西域多年小心翼翼的平衡,毁于一旦,真的不顾了?”

  游澜京全当耳旁风,他一伸腿,踏了出去,神色淡淡,谁也阻止不了。

  “小畜牲,你剑忘带了。”骊娘爬起身,着急地一声嘶喊。

  她手中晃悠着那柄吴潭龙子,又气又无奈。

游澜京却并不接过,而是从地上,缓缓地捡起来……那把杀猪刀!

  “便用这柄杀猪刀,才匹配。”游澜京望着这把刀,若有所思。

  骊娘叹了口气:“究竟是做了什么孽啊……”

  什么孽呢?他回想起白日,玉察流落的那滴眼泪,那副世间最伤心的笑容,那句让人难过的游澜京,心里一阵刺疼,紧紧的,几乎喘不过来气。

是为什么呢?日头正好,走过了很久,饼囊的热乎香气四溢,盛装女子一个接一个路过,小童环绕在身旁,追逐打闹,她在他身边,却难过万分。

  那一刻……他只是……冒出了一个念头!

  “我再也不想看到玉察不开心。”

  ……

  游澜京刚踏出酒坊。

  五百米外,土垛墙头上,从白日起便盯起的目光,狼一样锐利。

玩味的眼神,自蓝袍少女进城,将她从头扫到尾,很难不注意这个小美人,就像……要吃了她似的。

  不过,她身旁的男子,十分可怕,像尊煞神,警惕心十足,不知为何……这男子一路上,明显心事重重。

  所以,只是险些被他察觉。

  这道目光,自玉察踏进土室,才中断片刻,现在,他们知道,这个动人心弦的小尤物,就在土室内。

  一个戎装少年转过头,他动了动袖口,露出手掌上的神秘纹身,耳垂上,银环如蛇,咬住了耳缘。

少年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无端端藏着恶,杀意凛然。

  “世子哥哥,不如,咱们抢了她,给你做宠妃吧!”

  黑暗中,有人缓缓转动酒盏,这是一只戴了各色宝石扳指的手,琳琅满目,贵气逼人。

  “好啊。”这人勾起嘴角。

第49章 . 不是小夫妻 你们两个,肯定已经—……

深夜, 大漠冷风,鹰翅掠过,数座排列整齐的土室上空, 一阵阵, 撒过金纱。

  三层酒楼上,灯笼硕大通红, 缓缓转动,黑夜中冒出的巨兽眼睛。寂静,寥落,从窗子里透出一方金色的暖意,偶尔几声狗吠, 与里头的哄笑声相衬。

  花摇帽舞,芙蓉泣露,顾兆和按住了少女的肩膀, 一张肥赘的大头大脸, 从香肩上冒出来。

远在西域, 他仿佛这里的活阎王, 笼子里的美人, 一个个泫然欲泣地盼他垂怜, 又念起家中那个母夜叉,哼,她刚从小兰寺中被接出来,据说, 差点疯了。

  虽然顾兆和憎恨首辅, 却不得不感激他替自己,收拾了这个母夜叉。

  “啊——”美人仰起头,眼神惊恐, 肩上传来剧痛。

  一瞬间,意识到不妥,她又咬住了牙,生生忍住,顾兆和手底下不知折磨死了多少女人,她想活命,怎敢叫出声。

风穿长街,摇摇欲坠的红眼灯笼下。

  一个白袍青年,拎着一把杀猪刀,站在了酒楼下!

  白袍柔软,是大漠中的一捧新雪,被黑木枝一样的长街,衔住,青年的一头墨发,垂落在腰间,洋洋溢溢的杀气,将发丝拂乱,却拂不乱一双凤眸中的冰寒刺骨。

玉白修长的手指,握住了杀猪刀,刀身粗糙,尖刃薄寒,刀,是安静的刀,过年时,百般热闹下,一瞬间抹了喉咙,没入腹部,勾划开来,封住惨嚎。

  黑色长靴,轻踩过台阶,他一步步,走上酒楼。

  ……

  土室,一方软榻上。

  玉察侧躺在榻上,正对着骊娘,一只手斜斜地垂下。

  骊娘轻手轻脚地替她捻好被子的四角,小火炉上,甘梅子醒酒汤,咕噜噜正欢快,一股沁人心脾的寒香气,若有若无地勾着玉察的鼻尖,她微微一动。

西域的烈酒,能喝死一头狼,小酒馆里自然常备着醒酒汤。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骊娘揭下了红泥小盖,将醒酒汤,红莹莹的一汪,乘在白瓷碗中,红汤碰壁,摇晃着,她用手轻扇,散了一下热气。

  若是光有勾引人的功夫,,也不能教那么多男人神魂颠倒,骊娘看似粗枝大叶,做事十分妥帖,细致得像一股清泉,流进人心底。

她用柔软的臂膀,抬起玉察的小脑袋。

  “快喝吧,小玉。”

  骤然,听到这个称呼,玉察朦胧间睁开眼,以为自己回到了慧娘娘的怀里,不由得鼻子一酸,抱住了手臂。

  小娘身上有奇特的香料气息,身子比慧娘娘更软,玉察伸出一根手指,恍恍惚惚,眼底是那张唇上鲜艳的胭脂。

  慧娘娘从来不会施胭脂。

  “你是?”玉察轻轻问。

骊娘抿起嘴,嫣然一笑:“傻孩子,我是你的干娘啊。”

  干娘?哪里来的干娘,一点刺疼,玉察隐隐地想起,是了,被酒气熏晕前,她听到游澜京的声音,一点点逼进自己耳朵。

  “叫干娘,听话。”他一面抚摸着自己的脊背,一面循循诱哄。

  玉察的脸上更红了,却不是因为酒意,她跟他才没有任何关系。

骊娘用汤匙舀了一点,递在玉察的嘴唇上,第一口下去,微酸的甘梅子汤,顺着舌尖,一骨碌儿地淌进喉咙,似乎,渗进了五脏六腑般的舒心,随后,便是一股甜味回上来。

  玉察的后脑勺,原本有些闷疼,此刻,缓解了许多,力气渐渐回来,眼前也越发清晰。

骊娘远在西域,不问世事,从未听闻过公主的名讳,游澜京也不敢告诉她玉察的身份,但她瞧着怀中的这个少女,若不是从小的宠爱呵护,一定养不出这样的娇贵身躯。

  看女子,只需看一双手,便知她前半生过得如何了。

  “小玉,你是哪家的姑娘呀?”

  骊娘将下巴抵在玉察的头上,惬意极了,眼眸笑眯眯的,比狐狸还娇媚。

  她一根手指伸在眼前:“你老实告诉我,你是被他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他从小性子就坏极了,除了一张光鲜亮丽的皮囊,可以暂时蒙骗小姑娘,要真认识了他这个人呀,怎么会有姑娘真心喜欢他呢?我看你又香又软,一定是个家中保护得极好的姑娘,为什么会跟着,上了这条贼船呢?”

  不愧是游澜京的干娘,对他的认识十分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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